第513章:白糖 (第2/2页)
“昔年,始皇帝陛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那时节,首要之务是终结数百年的分裂战乱,是‘打天下’,是‘定天下’!”
“是建立一套能维系庞大统一帝国不散架的根本制度。那时需要用雷霆手段,需要集中一切力量,需要压制一切可能的不谐之音。那时若谈广开科举,收揽寒门,无异于痴人说梦,因为连最基础的统一与稳定都尚未完全实现。”
他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对赵凌的崇敬:“而如今,武帝陛下继承的是始皇帝陛下已铸就的一统之基与制度之框。”
“天下承平,根基已固,方有餘力与空间治天下、兴天下。”
“陛下推行科举,鼓励工商,解除酒禁,发展医学,推广农技……这些都是建立在天下已定这个前所未有的平台之上。正如这酒——”
墨知白指了指案上酒樽,又指了指窗外隐约的市井喧哗:“始皇在位时禁酒,固然有防止聚众议政的考虑,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当时粮食生产有限,酿酒耗粮,不利于备战与积蓄国力。”
“且天下初定,六国遗民心怀叵测者众,不得不防。”
“在看如今,陛下推广新式农具与耕作之法,关中、蜀中粮仓渐满,已有餘粮可供酿酒,丰富民生。”
“更重要的是,陛下登基以来,政绩斐然,民心渐附,百姓得实惠,自然歌功颂德者多,非议者少。”
“朝廷自信,又何惧百姓酒后几句闲谈?此乃时移世易,治国之策自然因时而变。”
“始皇帝陛下当年所做,是打下了最坚硬的基石,砌好了最牢固的墙垣。”
“而武帝如今所为,是在这基石与墙垣之上,修建华美殿宇,开窗通风,让阳光雨露进来。两者皆是雄主,只是所处阶段不同,用力之处自然不同。始皇帝当年,何错之有?”
这一番长篇大论,既有对嬴政时代功绩的肯定,又有对赵凌时代政策的理解,分析得入情入理,客观中肯。
嬴政听着,脸上的淡漠渐渐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正的意外。
他抬起眼,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墨知白,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数月不见,你倒越发会说话了。”
他记忆中,墨知白与自己相处,多是互相讥讽,言辞锋利。
自己偶有闲暇垂钓,这厮甚至曾故意踢翻自己的鱼篓,后来美其名曰“让陛下体会民生之无常”。
两人可谓“相爱相杀”,嘴上从不留情。
今日这般带有敬重意味的评价,着实让嬴政感到些许诧异。
墨知白端起酒樽,神色变得格外郑重:“非是在下学会奉承。实乃是这次离京在外,督办矿冶、研制新物之余,静下心来想了许多。尤其是反复琢磨陛下曾说过的一些话……”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道:“陛下曾言,始皇帝陛下之功,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统一六国。”
“更伟大的,是您如同一位……嗯,按照陛下的新奇说法,如同一位编写了帝国‘源代码’的至高匠师。”
“您确立了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框架,统一了文字、度量衡……这一切,就像是为后世所有的程序设定了一套最基础的运行规则与逻辑。”
“后世任何帝王,只要在这套‘源代码’构建的体系内行事,无论其具体政策如何调整,华夏大地就很难再陷入长期分裂。”
“书同文,则文化认同不易割裂;车同轨、行同伦,则经济民生联系紧密;郡县制,则地方难以形成对抗中央的割据势力……始皇帝是为万世开太平,奠定了最根本的制度保障。”
“然而,编写这样一套完美、高效但或许在某些方面过于超前的‘源代码’,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严刑峻法,快速推进,必然触及无数既得利益,必然让当世的人感到不适、痛苦甚至怨恨。”
“所以,许多的骂名,许多的暴政指责,其实是始皇一人为后世子孙背负了。”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这句话,如今想来,真是再贴切不过。赵先生……不如我二人敬那位独一无二的始皇帝陛下一樽?”
说罢,墨知白双手捧起酒樽,然后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嬴政坐在那里,听着“罪在当代,功在千秋”这八个字,脸色不可避免地阴沉了一瞬。
这八个字,何等沉重。
但看着墨知白前所未有的郑重姿态,那阴沉又如冰雪般缓缓消融。
他默然片刻,也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樽,没有多言,仰头饮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饮罢,他放下酒樽,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叙旧已毕。你此番匆匆回咸阳,所为何事?总不至于专程来与吾饮酒论史。”
墨知白也坐下,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略带得意与神秘的笑容,先前的郑重一扫而空,变脸之快让人咋舌。
“自然是有好事!”他笑道,“其一,乃是回京参加吾皇的及冠祭祖大典,此乃国本大事,不可或缺。其二嘛,陛下不日将大婚,迎娶阿青姑娘。阿青与在下亦是故交好友,她的喜宴,在下岂能缺席?这第三嘛……”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眼中闪着孩子般献宝似的光芒,从袖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扁平的粗布小口袋。
解开系绳,他伸手进去,捻出小小一物,置于掌心,递到嬴政面前的案几上。
那是一粒约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宛若最纯净冰晶物事,在灯烛光下折射着诱人的光芒。
“赵先生,尝尝此物。”墨知白嘴角扬起,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这便是陛下之前提过的白糖最终成品——我们称之为冰糖。耗时两年半,反复试错,总算在三川郡的工坊里,成功实现了稳定量产。”
“白糖?”嬴政眯起了眼睛,目光锐利地落在那粒晶莹之上。
他记得赵凌曾提过,要提炼比饴糖、石蜜更纯净、更甜、色泽如雪的糖,并言此物若能制成,其利不下于盐铁。
如今,这设想竟真成了现实?
他伸出手,用指尖拈起那粒冰糖,触手冰凉坚硬,对着灯光细看,纯净无暇,毫无杂质。
然后,在墨知白期待的目光中,他将冰糖放入口中。
一股清甜无比、纯粹而浓厚的甜味,瞬间在味蕾上化开,迅速蔓延。这甜味,与以往任何蜂蜜、饴糖或粗糙的“石蜜”都截然不同,没有杂味,没有涩感,只有令人愉悦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