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稻香·家书 (第2/2页)
毛草灵盯着那封信。信封是唐朝如今流行的洒金笺,封口处盖着毛氏家徽——一只衔草的燕子。那是她穿越前的家族,那个在现代社会富甲一方、却在她车祸后可能早已认定她死亡的家族。
在这个时空,她成了罪臣之女,家族早已没落。但三年前,当她以“乞儿国凤主”的身份名扬天下时,她那流放岭南的兄长竟奇迹般地联系上了她。
血缘是斩不断的线。哪怕隔着时空,隔着身份,隔着十年光阴。
她拆开信。兄长毛文钦的笔迹清瘦有力:
“灵儿吾妹:
见字如晤。
闻乞儿国今岁大稔,兄心甚慰。关中三百七十万石,江南亦传佳话,皆吾妹十年心血所成。父亲若在天有灵,当含笑九泉。
兄在岭南一切安好,去岁蒙赦,迁回洛阳,现任国子监司业。闲暇时整理父亲遗稿,著《农政辑要》十二卷,其中多引吾妹在乞儿国所行新政为范。今夏付梓,已赠乞儿国使臣一套,望妹闲暇批阅。
母亲身体尚健,唯思念吾妹日甚。每见雁南飞,必登楼北望,泣下沾襟。兄百般宽慰,终难解其怀。
唐国今岁亦丰,圣人推行‘贞观遗风’,广开言路,轻徭薄赋,颇有妹在乞儿国新政之影。时有朝臣言:‘若毛氏女在唐,当为女相。’兄闻之,百感交集。
然兄知妹志。昔年妹决意留北,书云:‘此心安处是吾乡。’兄初不解,今见乞儿国大治,方悟妹之深意。
唯愿妹善自珍重,与乞儿国君臣同心,永葆盛世。他日若得机缘,盼能一见。
兄文钦 顿首
乾元十七年八月廿三”
信纸在烛火下微微颤抖。
毛草灵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滴在“此心安处是吾乡”那行字上,墨迹微微洇开。
李珩轻轻抽走信纸,将她拥入怀中。
“想哭就哭吧。”他吻她的发顶,“在朕面前,你不必永远坚强。”
毛草灵摇头,将脸埋在他胸口。十年了,她早已学会将思乡之情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可每当家书到来,那角落就会裂开一道缝,涌出滚烫的、属于“毛草灵”而非“凤主”的疼痛。
“陛下。”她的声音闷闷的,“臣妾是不是……太贪心了?既想要这里的家,又放不下那边的根。”
“这不叫贪心。”李珩抚着她的背,“这叫情深。对故土情深,对家人情深,对你亲手建造的这一切……也情深。”
他松开她,捧起她的脸,烛光里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灵儿,你记得吗?十年前你刚来时,朕问过你,会不会有一天想回去。你说:‘我不知道未来,但我知道此刻,我想让这里的百姓吃饱饭。’”
毛草灵点头。她记得。那是她与李珩的第一次深谈,在御花园的梅树下,雪落无声。
“如今十年过去了,百姓真的吃饱了。”李珩拇指擦去她的泪,“你做到了你承诺的事。而朕要承诺你的是——无论你思念故土多深,无论你流泪多少次,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朕,承稷,安宁,还有这乞儿国的千万百姓,都是你的家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你若想接母亲来小住,朕可遣使去唐国商议。你若想见兄长,朕可在边境设行宫,让你们兄妹团聚。只要你开口,只要朕能做到。”
毛草灵望着他。这个男人,从二十四岁的年轻帝王,到如今三十四岁的沉稳君主。她见证了他眼底的青涩褪去,见证了他肩上的江山愈重,也见证了他对她从惊艳到深爱,再到如今这般——懂得,并成全。
“不。”她深吸一口气,摇头,“母亲年事已高,经不起长途跋涉。兄长在唐国已有基业,不应因我牵动。况且……”
她走到窗边,推开长窗。秋夜的风涌进来,带着未央宫外丹桂的甜香,更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如星河倾落。
“况且,臣妾的责任在这里。”她轻声说,“三百七十万石粮食入库,十座义仓待建,陇西的水渠明年开春要动工,江南的蚕桑新法还在推广……臣妾走不开。”
李珩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向夜色。
“有时候朕会想。”他说,“若你没有来乞儿国,如今的天下会是何等模样?朕或许还是个守着祖业的守成之君,百姓或许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稷儿和安宁……或许根本不会出生。”
他握住她的手:“所以灵儿,不要觉得你亏欠了谁。你给这片土地带来的,远比你以为的更多。”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毛草灵靠在李珩肩头,忽然说:“陛下,臣妾想写封回信。”
“现在?”
“嗯。有些话,现在就想说。”
李珩点头,唤内侍备笔墨。
毛草灵在书案前坐下,铺开乞儿国特制的“凤纹笺”——这是去年工部按她的设计新制的纸,掺了桂花浆,展纸时有淡淡花香。
她提笔,蘸墨,悬腕良久,才落下第一行字:
“兄长文鉴:
展信涕零,遥念故园。
乞儿国今岁之丰,非妹一人之功,乃陛下圣明、朝臣尽心、百姓勤劳所致。兄著《农政辑要》,妹当细读,若有所得,必推行于北地,使两国农事共进。
母亲垂念,妹心如割。然山河遥远,难以膝前尽孝,此妹终生之憾。恳请兄代妹侍奉母亲,晨昏定省,以慰妹心。今附北海珍珠一斛、关东野山参十支,皆滋补之物,望母亲康健。
妹在乞儿国一切安好。陛下仁厚,子女聪慧,百姓爱戴。十年经营,此间已成吾乡。
然唐国乃吾根,永不敢忘。他日若两国通商之路更畅,或可于边境设‘互市’,使南北货物流通,百姓俱得其利。此亦妹之夙愿。
秋深露重,兄宜珍重。
妹草灵 敬上
乾元十七年九月初八
又及:闻洛阳牡丹甲天下,乞儿国寒苦,花卉稀见。兄若得暇,可寄牡丹种子数包,妹欲植于凤仪宫中,以寄乡思。”
信写完了。毛草灵吹干墨迹,折叠,装入信封。在封口处,她没有用凤印,而是从妆匣里取出一枚私章——那是李珩十年前送她的及笄礼,刻着“灵心”二字。
盖下去,朱红的一点,像心头的朱砂痣。
“让人连夜送出吧。”她对内侍说,“走官驿加急通道。”
内侍躬身接过,退出殿外。
烛火跳了一下。李珩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牡丹种子?朕记得你不喜艳丽之花。”
“从前是不喜。”毛草灵看着窗外的月亮,“现在觉得,艳丽也好,素淡也罢,能在这北地开出花来,便是好的。”
就像她。从江南水乡的世家小姐,到长安青楼的罪臣之女,再到这塞北之国的凤主。每一次移植,都痛彻心扉,但终究……扎下根,开出花来了。
“睡吧。”李珩吹熄了烛火,“明日还要早朝,工部要奏报义仓的选址。”
黑暗中,他牵着她走向床榻。纱帐落下,将月色隔在外面。
毛草灵躺下,听着身侧丈夫平稳的呼吸声,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宫禁钟声,听着这片她亲手参与塑造的国度,在秋夜里沉静安眠的呼吸。
她闭上眼睛。
梦里,会有江南的烟雨,洛阳的牡丹,母亲温柔的手,兄长少年时的笑脸。
但醒来时,她会在乞儿国的晨光里,在丈夫和孩子身边,在等待她去处理的奏章和政事面前。
这便是她选择的人生。
不完美,但完整。有遗憾,但无悔。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
而长安城的灯火,彻夜未熄,像大地睁着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这片正在变得丰饶的土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那个从异乡来、却把异乡变成故乡的女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