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锈蚀的声带与滚烫的粥 (第2/2页)
他张开口,试图调动记忆中那曾经如臂使指的声带肌肉,试图找回那能穿透灵魂的共鸣。他努力回忆《消愁》开头那低回婉转的旋律,一个最简单的音符即将冲口而出——
“啊……”
声音出口的瞬间,阿星脸上的激动和期待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那是什么声音?!
不是他记忆中清越的吟唱,不是舞台上穿透力的高音,甚至不是刚才嘶哑破碎的言语!
那只是一个短促、干瘪、如同生锈铁片被强行刮擦的、毫无生命力的噪音!尖锐,刺耳,难听到令人头皮发麻!像垂死的乌鸦最后的哀鸣,更像是对“歌唱”二字最恶毒的亵渎!
声带深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被无数细针同时刺穿的剧痛!紧接着是可怕的麻木和失控感!仿佛那几块肌肉已经彻底锈死、崩坏,再也不属于他!
阿星猛地闭上了嘴,身体因巨大的打击和喉咙的剧痛而蜷缩起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都撕扯着那刚刚经历了一场“奇迹”的声带,带来更深的撕裂感和绝望!
“阿星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疼?”阿汐被他痛苦的样子吓坏了,连忙拍着他的背,小脸上满是惊慌和心疼。
阿星咳得撕心裂肺,肺叶像要炸开。他痛苦地摇着头,一只手死死抠住自己剧痛的喉咙,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痉挛般地在身边摸索着,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指尖猛地触碰到一件冰冷、坚硬、带着熟悉轮廓的东西!
是那把靠在墙角、落满灰尘的旧吉他!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确认自己彻底死亡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猛地抓住冰凉的琴颈,不顾一切地将它拖到自己面前!动作粗暴,琴身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根同样落满灰尘、显得黯淡无光的琴弦。
唱不出来……那就弹!弹一个音!哪怕一个音!证明他还没有完全变成废物!
他伸出因饥饿寒冷和刚才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右手食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根最粗的E弦拨了下去!
嗡——!
一声沉闷、干涩、毫无共鸣的噪音在狭小的瞭望室里响起,如同垂死者的叹息。那声音难听至极,甚至带着琴弦生锈的摩擦声。
更可怕的是,阿星感觉到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根拨弦的食指指尖,竟被一根琴弦末端翘起的、锈蚀的金属丝,硬生生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红的血珠,瞬间从伤口涌出,顺着他苍白枯瘦的手指蜿蜒流下,滴落在同样冰冷、布满灰尘的吉他面板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星怔怔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看着那滴落在吉他上、如同嘲讽般的血迹。指尖的刺痛如此清晰,却远不及心底那灭顶的绝望来得尖锐。
他能说话了。
代价是,那曾让世界为之倾倒的歌喉,彻底变成了两块生锈的、只能发出刺耳噪音的铁片。
他试图触碰音乐。
回应他的,只有琴弦的锈蚀和指尖淋漓的鲜血。
喉咙里那嘶哑破碎的剧痛,指尖伤口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和眼前吉他上那刺目的血痕……所有的一切,都在冰冷地宣告着一个事实:那个拥有天籁之音、站在世界之巅的楚星河,已经死了。死在了柏林冰冷的针尖下,死在了“鬼见愁”狂暴的海浪里。活下来的这个,只是一个能发出难听声音、连最简单的琴弦都能割伤他的……残次品。
“嗬……嗬……” 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漏气般的呜咽,终于从他那刚刚恢复发声、却已彻底毁掉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不再是激动,不再是尝试,是纯粹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自嘲。
他松开吉他,任由它歪倒在冰冷的地上。沾着鲜血的手指无力地垂落,在身下的破帆布上拖出几道断续的、暗红的痕迹。身体蜷缩得更紧,像要把自己彻底埋葬。
“阿星哥……”阿汐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心疼和无措。她看着他流血的手指,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看着他蜷缩颤抖的样子,心都要碎了。她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衣襟内侧还算干净的一小块布条,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去包扎他还在渗血的手指。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微微的颤抖。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冷带血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阿星没有任何反应。他任由她包扎,眼神空洞地望着塔顶石壁上渗出的、缓慢凝聚又滴落的水珠。那水滴砸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得如同丧钟。
阿汐包好他的手指,看着那被粗布条裹住的伤口,又看看地上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鱼片粥。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汹涌的泪意。她重新端起那个粗陶罐,用勺子在里面搅了搅,舀起一勺已经温凉的粥,再次递到阿星干裂的唇边。
“吃点吧……”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粥……快凉了……吃了……才有力气……”
阿星依旧没有动。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
阿汐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样子,看着他惨白干裂的嘴唇,看着他深陷眼窝里那片令人心碎的荒芜……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猛地冲垮了她的克制。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蜜色的脸颊滚落,滴在陶罐的边缘。
她不再说话,只是固执地、颤抖地举着那勺温凉的粥,举在他紧闭的唇边。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无言的坚持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时间在塔外海浪的咆哮和塔内死寂的绝望中缓慢流逝。冰冷的水珠滴答落下。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在阿汐的眼泪快要流干,手臂快要举酸的时候,阿星那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荒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他的目光,从阿汐满是泪痕的脸,缓缓移向她手中那勺温凉的、已经有些凝固的粥。
然后,在阿汐屏住呼吸的注视下,他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被强行启动般,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阿汐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勺子凑近。
温凉的、带着淡淡姜味和鱼鲜的粥,终于触碰到了他干裂的唇瓣。阿星没有抗拒。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含住了勺子。
他闭上眼。味蕾传来久违的、食物的触感和咸鲜的味道。并不美味,甚至有些腥,有些凉。但就是这简单的、带着阿汐体温和泪水的味道,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浸润着他那早已冻僵、遍布裂痕的脏腑。
一口。又一口。
他不再看她,只是机械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喉咙里那嘶哑的剧痛都清晰地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但身体深处那灭顶的绝望冰原,似乎被这温凉的流质,极其缓慢地、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阿汐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勺一勺,专注地喂着。看着他终于肯吃东西,她眼中的泪意慢慢退去,被一种深重的、带着无尽悲伤的温柔所取代。塔外,酝酿了许久的风暴终于彻底降临。狂风卷着骤雨,疯狂地抽打着灯塔斑驳的石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雨点砸在小小的瞭望窗上,汇成浑浊的水流,蜿蜒流下,如同灯塔在哭泣。
塔内,只有勺子偶尔碰到陶罐边缘的轻响,和阿星极其缓慢、带着痛楚的吞咽声。
当最后一口粥喂完,阿汐放下陶罐和勺子。她看着阿星依旧紧闭双眼、仿佛耗尽所有力气般微微颤抖的侧脸,看着他指尖被布条包裹、隐隐渗出的那点暗红,看着他单薄身体在寒冷中难以抑制的微颤……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一种超越羞涩的巨大心疼驱使着她。她小心翼翼地挪近一点点,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抚,伸出双臂,轻轻地、试探性地环抱住了阿星那冰冷而僵硬的身体。
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带着少女的羞涩和巨大的不安。但这个拥抱,却异常坚定。
阿星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
他没有推开她。
塔外风雨如晦,惊涛裂岸。塔内,只有一片冰冷的黑暗和绝望的残骸。但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这座摇摇欲坠的灯塔里,一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正用她微弱的体温和无声的拥抱,试图温暖另一个彻底沉入冰海、只剩一缕残魂的躯壳。湿冷的海风从破窗的缝隙钻入,卷起地上的尘埃,却吹不散这方寸之地里,那绝望中悄然滋生的一丝微弱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