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赌坊 (第2/2页)
“原来是……无常寺的爷。”
灰袍人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他脸上的惊骇只出现了一瞬间,便被一种更热切的笑意取代。
他朝着赵九拱了拱手,腰弯得很低:“失敬,失敬。”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放在桌上,推到赵九面前。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江湖事,江湖了。还请爷高抬贵手,就当……从未踏足过这穷乡僻壤。”
钱袋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响。
金子。
原来,金子可以买命。
“我不是来要钱的。”
赵九伸出两根手指,将那枚无常令,又往前推了寸许。
推到了桌子的正中央。
推到了王有德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前。
“我是来找人的。”
赵九像个输光了家当的赌徒,押上了自己最后一件东西,死死盯着王有德,“灵花在哪儿?”
屋子里彻底静下来。
王有德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将洗好的牌九,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摞,像是在耐心地,堆砌一座小小的坟。
他抬起头。
这是他进屋之后第一次正眼看赵九。
他的目光里没有轻蔑,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神祇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他朝着身后那个一直如木雕泥塑般站立的黑衣汉子,轻轻招了招手。
那个黑衣汉子,从墙角拎起一个用粗麻布包裹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血。
隔着厚厚的麻布,依旧能闻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王有德甚至懒得用手去碰。
他只是用下巴,朝着那件东西轻轻点了点。
黑衣汉子会意,拎起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包裹,像是扔一件垃圾,随手就扔到了赵九的面前。
砰。
一声闷响。
包裹砸在桌上,弹了一下,滚落在地。
赵九的目光,像是生了锈的铁器,一寸一寸,艰难地从王有德的脸上,移到了那个包裹上。
他弯下腰。
他的手在抖。
他解开了那个系得死紧的绳结。
麻布散开。
一件衣裳。
一件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裳。
衣裳上沾满了泥土,还有大片大片早已凝固成黑褐色的血块。
赵九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了。
他认得这件衣裳。
他认得衣角上,那个用青色丝线绣得歪歪扭扭的,小小的杏花。
是杏娃儿的。
赵九的眼睛开始充血,手开始发抖。
可他的心,却在那一瞬间冻成了冰。
王有德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很无趣。
就像一只猫,玩弄一只已经被它抓得半死的老鼠,忽然就失了所有的兴致。
“罢了。”
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身上那件金线绣边的锦袍,背对着赵九,朝着屋子最深处那面光秃秃的墙壁走去。
“告诉你也无妨。”
他的声音,从那片阴影里飘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免得你到了黄泉路上,还做个糊涂鬼。”
他抬起手,在那面看似平平无奇的墙壁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影不照身。”
墙内传来机括转动声。
“杀不留痕。”
随着他话音落下,墙开了。
墙后,是一把上了弦的机弩。
十支闪着幽蓝光芒的箭矢,像毒蛇的獠牙,对准了屋子里所有的人。
“记住这个名字。”
王有德转过身,那张矜贵的脸上,挂着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意。
“到了阎王殿,也好告诉阎王爷,你是死在谁的手上。”
“大梁影阁。”
“影十八。”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赵九动了。
一直站在一旁,始终不曾言语的沈寄欢也动了。
她那双总是含着慵懒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两枚淬毒的银针,已在指间。
可赵九比她更快。
他动的方向,不是王有德,不是那把能瞬间将他射成刺猬的机弩。
他转身,撞向了沈寄欢。
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用尽了生命里最后、也是最决绝的力气。
砰。
沈寄欢什么都算到了,唯独没算到这个。
她没算到这个像闷葫芦一样的少年,会在这时候,对她出手。
她被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她只觉得一股根本不容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那扇刚刚合拢的破门上。
赵九没有停。
他一把将沈寄欢推出了那间已经成为死地的屋子,反手就将那扇沉重的木门,死死地关上。
咔哒。
一声清脆的落锁声。
一声脆响,隔开了一个江湖。
门外是生,门内是死。
“赵九!”
沈寄欢那张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惊与怒交织的神情。
她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这个瞧着像是块不开窍的闷头石头的少年,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等在她看来匪夷所思的举动。
“你疯了!”
她用尽全力去推那扇门,可那扇门却像是长在了门框上,纹丝不动。
屋内传来的是一道道铁闸落下的声音。
生机,似乎彻底被断绝。
屋子里传来一声轻笑。
是王有德的声音。
那笑声里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玩味。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他看着那个堵死了自己所有生路,却依旧站得像一杆枪的少年,甚至还饶有兴致地鼓了鼓掌。
“可惜,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情义。”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黑衣汉子将手里那根齐眉高的浑铁棍,在青石地面上轻轻一顿。
嗡——
一声沉闷的嗡鸣,像古刹钟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九环震动。
人随棍走,棍随人动。
衣汉子像一头扑食的猛虎,一棍扫出,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直取赵九头颅。
赵九没有躲。
也无处可躲。
因为已无处可躲。
左手定唐,右手龙泉。
一刀一剑,十字封喉。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声,像是平地起了一个惊雷。
赵九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刀身倒卷而回,整条右臂瞬间失去了知觉。
虎口迸裂,鲜血淋漓。
他连退三步。
一步,一个血脚印。
而那个黑衣汉子却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便重新站稳。
他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眸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瞧着随时都会倒下的病秧子,竟能硬接下他这势在必得的一棍。
赵九强行咽下涌上喉头的腥甜。
他看着那个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黑衣汉子,那双红得发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退缩。
只有火。
能把这天都烧出一个窟窿的火。
门外。
沈寄欢忽然停止了撞门。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不是疯了。
能从无常寺四个地藏使钦定的死局中,杀出来的唯一一个活人,又怎么可能会是个疯子?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她的心。
有些酸。
有些涩。
还有些,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暖。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潋滟如秋水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敛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
她不再看那扇门。
她从怀里摸出一支小小的竹筒,朝着漆黑的夜空,用力一拉。
咻——
一道尖啸,划破了南山县的死寂。
一朵紫色的烟花,在厚重的云层之下轰然炸开。
妖冶如血。
这是无常寺最高等级的警讯。
血杀令。
沈寄欢静静地看着那朵在空中缓缓消散的紫色烟花,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冰冷刺骨的笑。
她知道。
从这一刻起,整个南山县都将变成一座真正的血肉磨坊。
而她。
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地上沾着血污的麻布包裹。
影阁的规矩,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他们只留下了一件衣裳。
而不是一颗脑袋。
就是赵九的意思。
杏娃儿还活着。
沈寄欢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九爷。
你可千万要多撑一会儿。
等我把你的小丫头,给你原封不动地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