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会跳的青蛙 (第1/2页)
昨天的锦绣棉纺厂表彰大会依然余音袅袅,状元加厂花林秀云成了话题的中心。
但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已经眼睛朝外,探索“解放思想”的意义了!
听过老黄牛叫吗,哞……
对,棉纺厂的下班铃声就这个味,后音绵长,一股骚味。
哞声响起……
女工们马上松弛下来,青春的激情四射,七嘴八舌的开始嚷嚷,你大爷,她后妈的,笑声不断。
像是一下子从暮年回到了青春激情的时代,太蒙太奇了……
然后各自揉着发僵的腰,甩着酸麻的胳膊,争先巩后的走出这个看似保障生活的囚笼。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机油混着棉絮、汗水酌着身体上说不清的酸臭味,这年头洗澡都很奢侈的。
厂花加状元林秀云直起腰,后背的骨头“咔哒”轻响了一声。
二十五岁,正是鲜亮的时候,可常年三班倒的纺织厂挡车工生活,还有家里家外连轴转的操劳,早把那份水灵磨得只剩下温婉轮廓下透出的韧劲儿。
她抬手抹了把额角,昨天的状元惊喜并没有让她感觉到生活的甜蜜。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熟练地弯腰,手指头在机器肚子里飞快地拨弄几下,把最后一点线头捻断、理清,又检查了一遍梭子,这才直起身。
“秀云,还不走?”李红梅的大嗓门从旁边机台传来。
刘红梅是她最好的闺蜜。
她正麻利地收拾东西,脸上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兴奋。
“就走。”林秀云应着,目光扫过李红梅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底,那里露出一小角鲜艳的碎花布头,不是厂里的料子。
她没点破,只笑了笑。红梅男人陈志远在厂办,脑子活,路子野,总能弄点新鲜东西。
走出车间大门,冷风刀子似的迎面刮过来,带着湿漉漉的寒气。
冬雨刚歇,地上汪着水,映着厂区昏黄路灯的光,坑坑洼洼。
林秀云缩了下脖子,把蓝布工装外套的领子使劲往上提了提,盖住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清亮,带着点疲惫的沉静。
脚步踩在泥水地上,啪嗒啪嗒响。
穿行在同样下班、裹着臃肿冬装的人流里,朝着厂子后头那片低矮拥挤的红砖房家属院走去。
那地方有个名儿,叫锦绣里。
名字挺好听,里头塞着的,是厂子里几百户人家的烟火气、鸡毛蒜皮,还有日复一日碾过去的平淡日子。
一路走过,招呼声不断。
“秀云回来啦!”
“状元娘子,今儿可得加个菜啊!”
她微笑着回应大家。
刚拐进三号楼那道堆满蜂窝煤和旧木箱的狭窄入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带着一身寒气,一头撞进林秀云怀里。
“妈!”儿子周小海仰着小脸,鼻尖冻得通红,像颗小樱桃,眼睛却亮晶晶的,“你可回来啦!”
林秀云赶紧蹲下,用冰凉的手捧住儿子冻得发凉的小脸蛋,使劲搓了搓:“小海!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吗?冻坏了咋办?”
她解开自己那条旧得发硬的灰色羊毛围巾,一圈圈缠在儿子细瘦的脖子上,几乎把他半张脸都包了进去,只露出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
“屋里闷!”周小海瓮声瓮气地说,小手却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
“哟!林家嫂子,回来啦?”一个带着明显腔调、又尖又利的声音斜刺里插进来。
林秀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她抱起儿子,直起身。
果然,二楼楼梯拐角那个小小的公共水龙头边上,马兰花正佝偻着腰在刷一个搪瓷痰盂。
她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袄,头发用几根黑卡子胡乱别在脑后,几缕花白的碎发被水汽贴在额角。
她停下动作,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林秀云脸上、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那个扁塌塌的工具包上,嘴角撇了撇,拖长了调子:“啧啧,瞧瞧你家小海这脸冻的!要我说啊,还是你家建刚本事大,这大冷天的,又钻哪个机器底下‘救火’去了吧?这劳模啊,当得可真够‘扎实’!”
这话听着像是夸,可那股子酸溜溜、等着看热闹的味儿,隔着水汽都呛人。
马兰花是锦绣里有名的“喇叭花”,啥事经她一传,保管添油加醋,面目全非。
前阵子林秀云偷偷帮街道小厂改了两件衣服,换了几张粮票的事,就是她嘴里“林家媳妇不安分,想学南方搞资本主义尾巴”给嚷嚷出去的。
林秀云心里像被根小刺扎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回了句:“马大姐,忙着呢。”
她没接话茬,抱着儿子侧身从马兰花旁边挤过,踏上通往三楼那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身后,马兰花刻意拔高的、跟邻居搭话的嗓门又响了起来,不用听也知道在编排什么。
“妈,”小海把脑袋从围巾里钻出来一点,凑到林秀云耳边,热气喷在她冰凉的耳垂上,小声告状,“马婶刚才跟楼下王奶奶说,说你挣外快,胆子大,厂里知道了要罚你,还说爸爸只会修破机器…”
林秀云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没说话,只是加快脚步爬上三楼。
走廊里光线更暗,各家门口堆着煤炉、白菜、腌菜坛子,挤挤挨挨。
自家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虚掩着,门框上挂着块写着“光荣之家”的小木牌,漆都快掉光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热油和饭菜的香味从门缝里飘出来,暂时驱散了走廊里的阴冷和霉味。
推开门,屋里比走廊暖和不了太多。
一只烧得通红的煤球炉放在屋子中央,上面坐着一口黑黢黢的铝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汽。
炉子的热量有限,只堪堪驱散了方寸之地逼人的寒气。
一张旧方桌,几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木头碗柜,还有靠墙那张占了小半间屋的大木床,这就是全部家当。
周建刚果然还没回来。
“妈,饿。”小海一进门就从妈妈怀里溜下来,眼巴巴地盯着炉子上的锅。
“好,先洗把脸。”
林秀云舀了点炉子上温着的水,给儿子擦脸洗手。
水有点烫,小海龇牙咧嘴地忍着。
刚擦完,门口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厂保卫科的孙干事直接往屋里扎:“厂长!吴厂长在不在你家?”
吴厂长就住林秀云家斜对门。
“没在,是不是还在厂里……”刘秀云看着心急火燎的孙干事有点奇怪。
孙干事塞给她一个纸条,话没说完,风似的冲了出去,直奔斜对门。
“厂长!吴厂长!快开门!出事了!出大事了!”
对门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吴厂长那件笔挺的中山装刚脱了一半,还挂在胳膊上,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旧衬衣。
他脸上还残留着大会主席台上的春风得意,被孙干事这通砸门搅得只剩下惊愕和被打扰的不悦:“小孙?慌什么!天塌了?”
孙干事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住吴厂长的胳膊,把人往里屋拽,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过于急促而嘶哑变形,但这一句话像手榴弹,狠狠炸进了这平静了几十年暮色四合的大院:
“……宏海…仓库…棉纱…人赃并获…保卫科扣下了……”
声音戛然而止,门“砰”地一声在孙干事身后关死。
可就是那几个词,足够了。
林秀云手里的毛巾,“啪嗒”一声掉在刚擦干净的桌面上。
她站在门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聚集起来的家里的热乎气,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
吴宏海?那个吴厂长家眼高于顶、走路带风的高中生儿子?偷棉纱?人赃并获?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扭头看向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周建刚,斜对门那扇门再没打开。
平静只是风暴前的假象。
“砰砰砰——手榴弹终于爆了”
整个楼道,整个大院,轰然炸响!
“我的老天爷!听见没?吴宏海?偷厂里棉纱?”
“人赃并获!保卫科都抓现行了!”
“这胆子…这胆子是铁打的啊?厂长的儿子啊!”
“完了完了…老吴这张脸…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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