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9章 第一单生意 (第2/2页)
第二天是厂休日。天刚蒙蒙亮,林秀云就揣着那三块钱定金,拉着还睡眼惺忪的小海,一头扎进了寒风凛冽的清晨。她要去买布!买线!买扣子!买一切赶工需要的东西!
供销社的布料柜台前人挤人。深蓝色的劳动布堆在柜台上,像一片沉静的深海。
林秀云挤到前面,手指捻着布料的厚度和密度,仔细比对。她挑中了一匹颜色均匀、厚实耐磨的,跟售货员讨价还价半天,又心疼地算了又算,才咬牙扯了足够三十件裤子的布!厚厚一大卷,沉得坠手。
接着是线,选了最结实的黑色棉线,买了好几大轴。
厚实的金属裤钩、耐磨的树脂扣子…每一样,她都精打细算,货比三家。三张大团结,很快变成了一把毛票和几个钢镚儿,揣在兜里叮当作响。
最后,她给小海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自己啃着从家里带的冷窝头。
抱着沉重的布料,牵着啃包子的小海,林秀云几乎是小跑着回的家。
一进门,她顾不上喘气,立刻把布料小心地摊在唯一那张大床上。深蓝的劳动布散发着新布特有的、略带酸涩的浆味儿,厚重而充满希望。
她再次拿出报纸裁片,铺在布上,用划粉沿着边缘细细地描画。
布料太厚,划粉的痕迹很浅,她描得格外用力,指尖都压得发白。
剪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深吸一口气,沿着画好的线,剪下了第一刀!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像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接下来的日子,林秀云彻底成了旋转的陀螺。
白天在车间,轰鸣的织布机是她逃不开的劳役。
手指在纱锭间穿梭,心却早已飞回家中那方小小的金属台板前。
午饭时间,她三口两口扒完饭,就躲到更衣室角落,拿出裁好的布片和针线,争分夺秒地锁扣眼、缝裤兜。
马兰花端着饭盒凑过来,尖着嗓子:“哟,林家嫂子,这是…家里揭不开锅啦?上班时间还接私活?”她故意把“私活”两个字咬得又重又响。
林秀云头也不抬,针尖在厚布上飞快地穿梭,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主任批的,不影响工作。马大姐有意见?”
马兰花被噎得一愣,撇撇嘴,哼了一声扭着腰走了。
旁边几个女工互相看看,眼神复杂,却没人再敢吭声。
林秀云埋头飞针走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下班铃声一响,她总是第一个冲出车间。
接了小海,娘俩一路小跑回家。门一关,世界就只剩下那台“蝴蝶”和堆成小山的深蓝色布片。
小海很乖,自己抱着布老虎和小沙包在床边玩,不吵不闹。
昏黄的灯光下,林秀云伏在缝纫机前。脚踩踏板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像疾驰的马蹄,在小小的屋子里奔腾不息。针尖化作残影,在厚实的劳动布上犁出一道道整齐的线迹。
裤缝、裤裆、加固层、工具袋…冰冷的金属部件在她手下驯服地组合、连接。
手指被顶针硌得生疼,指尖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痂。
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弓着,酸痛得像要断掉。
眼皮沉重得打架,她就用冷水狠狠扑脸。
深蓝色的布屑沾满了她的头发、眉毛、衣襟。小海什么时候抱着布老虎蜷在床边睡着的,她都不知道。
周建刚深夜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女人像钉在缝纫机前的一尊雕塑,背影单薄却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昏黄的光晕笼着她,深蓝色的布屑像雪花一样粘在她汗湿的鬓角和疲惫的肩头。
脚下堆积着缝好的裤腿,像一片深蓝色的海浪。
那“嗒嗒嗒”的声音,急促、密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深夜里固执地回响。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墙上,拉得很长。他没说话,也没像往常一样去捅炉子或蹲墙角。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女人那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上,停留在她沾满蓝色布屑的、磨破了皮的手指上,停留在墙角那堆越来越多的、深蓝色的“海浪”上。
他看到了桌上那张压在缝纫机台板下的订货单,看到了那鲜红的公章和“叁拾件”的字样。
空气里弥漫着布料浆洗后的微酸味、机油味,还有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疲惫气息。
周建刚的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他垂下眼皮,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油污、指关节粗大的手上。
他沉默地走到墙角,在他那堆工具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的不是扳手,而是一小罐凝固发黑的润滑脂和一把细长的小油壶。
他走到缝纫机旁。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一片阴影和浓重的机油味。
林秀云正全神贯注地缝合一条裤裆加固线,机器的“嗒嗒”声震得她耳膜发麻,根本没察觉身后有人。
直到一只沾着黑油的大手突然伸过来,按在了飞速旋转的皮带轮上!
“嗒嗒”声戛然而止!
林秀云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抬起头,撞进周建刚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他靠得很近,浓重的机油味和汗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想护住手里的裤子,以为他要发难。
周建刚却看也没看她,也没看那裤子。
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紧紧盯着缝纫机头内部那些高速运转后暴露出的金属部件——针杆连接处、挑线杆轴承、梭床轨道…那里面积累了一层细细的蓝色布绒和灰尘。
他拧开那个小油壶的盖子,动作沉稳。
细长的壶嘴对准一个极其微小的注油孔,手腕稳定,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将清亮的机油精准地注入。
然后,他用手指蘸了一点凝固发黑的润滑脂,极其小心地、均匀地涂抹在几个关键的摩擦部位。
他的动作异常专注、异常熟练,带着一种保全工特有的、对待精密机械的虔诚。
粗粝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部件间翻飞,精准而轻柔,与他平时修理厂里那些笨重铁疙瘩时的粗暴截然不同。
做完这一切,他拧紧油壶盖,收好润滑脂罐。依旧没看林秀云,也没说话。只是伸手,再次握住了皮带轮,轻轻一拨。
嗡——
皮带轮顺畅地转动起来。
他收回手,转身走到墙角,在他那堆工具袋旁,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蹲下,蜷缩进那片油污的阴影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秀云呆呆地看着重新顺畅转动的皮带轮,又看看墙角那个沉默的背影。
指尖还残留着刚才被他靠近时带来的、带着机油味的压迫感,还有…那滴精准落下的、清亮的机油。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里似乎混进了一丝机油特有的、金属的味道。她重新把布料压到针尖下,脚,用力踩下踏板!
“嗒嗒嗒嗒嗒嗒…”
缝纫机重新欢唱起来!声音比之前更加清脆、更加流畅!针尖跳跃的节奏更快、更稳!仿佛那只冰凉的“蝴蝶”,刚刚被注入了一股沉稳的力量,抖擞了精神,飞得更高、更远!
深蓝色的劳动布在针尖下驯服地移动,一条裤腿的轮廓迅速成型。
林秀云抿紧嘴唇,眼神亮得惊人,手指带着布料在针尖下飞速穿梭。墙角,那蜷缩在阴影里的高大身影,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仿佛被这更加急促有力的“嗒嗒”声,震动了心弦。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屋里,橘黄的炉火跳跃着,映着一角沉默的油污,和一角飞针走线的深蓝。
只有那“嗒嗒嗒”的声响,像永不停歇的战鼓,敲碎了锦绣里沉寂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