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6章 脊梁骨不能弯 (第2/2页)
在锦绣市,在纺织行业,八级工王德顺这个名字,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分量比他们所长还重!
他看看手里的钱和纸,又看看眼前这个穿着破旧工装、背微微佝偻、眼神却像磐石一样坚硬的老头,再看看门外鸦雀无声的人群,最后目光扫过周建刚手里那把扳手和林秀云依旧攥着剪刀、指节发白的手。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强烈的憋屈感涌了上来,压过了最初的暴怒。
他脸皮抽搐了半天,嘴唇哆嗦着,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破锣:
“…下…下不为例!”
说完,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挥手,像驱赶什么晦气的东西:“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挤开门口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
那两个年轻的工商,如蒙大赦,赶紧松开摸着铐子的手,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灰蓝色的制服,像一股退潮的脏水,转眼就消失在新风巷污浊的夜色里。
看热闹的人群,也像被风吹散的浮萍,悄无声息地散了。马兰花跑得最快,连滚带爬地钻进自家门板后,“砰”地一声关得死死的。
狭窄的铺子里,只剩下王师傅、周建刚、林秀云,还有地上那条叠好的喇叭裤。
死寂。
只有周建刚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王师傅没看他们,他走到门框边,看着那个被扳手砸出来的破洞。枯瘦的手握住还嵌在木头里的扳手把,用力一拔!
“哐当!”
沉重的扳手被他随手扔进了墙角那个敞开的工具箱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这才转过身,走到林秀云面前。
林秀云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背靠着冰冷掉灰的墙,身体微微发抖。
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把小小的剪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剪刀尖刺破了掌心一点皮肉,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冷汗,黏腻腻的。
王师傅浑浊的目光落在她攥着剪刀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她惨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上。
那张年轻的脸,写满了惊魂未定、屈辱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
老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神很深,像两口沉淀了太多岁月风霜的古井。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不高,沙哑得像久经风霜的大山,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能砸进人心里的力量:
“丫头,”他叫了一声,很轻,“脊梁骨弯了,就真站不起来了。”
脊梁骨弯了,就真站不起来了…
这句话,像一道带着电流的惊雷,不是劈在耳边,而是狠狠劈在了林秀云死死攥着剪刀、几乎痉挛的心口上!
她猛地一颤!
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戳破了那层死死支撑着她、让她攥着剪刀准备拼命的硬壳。
所有的恐惧、委屈、愤怒、后怕…在这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攥着剪刀的手指,倏地松开了。
“当啷…”
一声清脆却异常微弱的轻响。
那把沾着她掌心一点血痕的、冰冷的小剪刀,掉落在积满灰尘和木屑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一下,安静地躺在了灰土里。
与此同时,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从林秀云通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一滴,两滴…重重地砸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砸在那把小小的剪刀旁边,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身体顺着粗糙的墙面慢慢滑下去,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着,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无声地奔流。
仿佛要把这一夜,这一天,这几个月积攒的所有委屈、惊惶、不甘和恐惧,都随着这滚烫的液体,冲刷干净。
王师傅看着她无声恸哭的样子,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他默默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沾了灰和血点的小剪刀,用粗糙的拇指抹掉上面的灰尘,轻轻放回缝纫机台面上的针线盒里。
然后,他走到周建刚面前。
周建刚还僵在那里,像座凝固的雕像。手里还虚握着那把并不存在的扳手,手臂上的肌肉僵硬地绷着,眼睛里的血红还没完全褪去,胸膛依旧剧烈起伏。
刚才那爆发出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暴怒,此刻变成了沉重的、无处发泄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王师傅抬起枯瘦的手,没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一下周建刚宽厚却紧绷的肩膀。
“啪!”
一声闷响。
这一巴掌,像是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周建刚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震,眼里的赤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自己的师傅。
王师傅没看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这间一片狼藉、充斥着硝烟和绝望气息的破铺子,最后落在墙角那台沉默的缝纫机上。
“收拾收拾。”老头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日子,还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