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山的另一面 (第2/2页)
穆勒没有马上看报告,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谢厂长,我很好奇。在加工过程中,当数控程序预测的精度和老师傅的手感判断出现冲突时,你们听谁的?”
这个问题很刁钻。所有人都看向谢继远。
“听数据的。”谢继远回答,“但数据要包含手感。”
他翻开其中一本数据记录,指着一页:“比如这里。十一月十九日凌晨,加工第十二根丝杠时,数控系统的振动传感器显示一切正常,但王师傅听到主轴声音有细微异常。我们临时停车检查,发现是主轴轴承润滑不足,初期磨损。如果等到传感器报警,可能已经晚了。”
他又翻到另一页:“还有这里。加工第十八根时,温度场仿真显示工件应该冷却三十分钟,但李师傅凭经验说,这批材料淬火不均匀,要冷却四十五分钟。我们按他说的做了,后来检测证明,他是对的——如果只冷却三十分钟,工件的残余应力会导致后期变形超差。”
穆勒认真地看着那些记录,不时让翻译解释细节。最后他合上本子:“所以,你们的‘数字化’,不是用计算机取代人,是用计算机扩展人的能力。”
“对。”谢继远说,“老师傅的经验是不可替代的财富。但经验有局限——它存在个体脑子里,传递困难,还会随着人退休而消失。我们要做的,是把经验从个体的大脑里,提取出来,变成全厂的、甚至全国的共享资源。”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雾正在散去,阳光开始透进来,在会议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穆勒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谢厂长,我们克劳斯公司,正在寻找亚洲的精密加工合作伙伴。原本我们考察的是上海、沈阳的几家大厂。但今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我们的一个样品——航空发动机涡轮盘榫槽拉刀。材料是高温合金,精度要求0.003毫米,表面粗糙度Ra0.4。德国的报价是每把八千马克,交货期三个月。如果你们能做,并且能达到要求,我们可以先订五把试单。”
他把文件推过来。上面有详细的图纸和技术要求,全是德文,但那些精度数字和公差符号是国际通用的。
谢继远接过文件,没有马上看,而是递给旁边的技术科长老周。老周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几分钟,然后抬头:“材料我们有类似的处理经验,精度……用数控磨床加上手工研磨,理论上可以做到。但检测设备,我们达不到这个级别。”
“检测我们可以提供。”穆勒说,“如果合作达成,我们可以借给你们一台德国产的激光干涉仪,用于过程检测。但加工,必须你们自己做。”
这是一次赌博。如果接下这个试单,做好了,就可能打开德国高端制造市场;做不好,不仅损失时间和材料,还会砸了刚建立起来的声誉。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着谢继远。
他看向老周,老周缓缓点头——那是技术上的认可;他看向陈德海,陈德海握紧了拳头——那是管理上的决心;他看向窗外的车间,那里,王有才和工人们还在忙碌。
“我们接。”谢继远说,“但交货期,我们需要四个月。第一批五把,我们要用最慢、最稳妥的方式做。我们要采集全过程数据,建立完整的工艺数据库。这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学习。”
穆勒笑了:“很好。我就喜欢这样的态度。价格方面,我们可以按德国报价的百分之六十——每把四千八百马克。但质量,必须完全达标。”
他站起身,再次和谢继远握手:“谢厂长,您和您的工厂,让我看到了中国工业的另一面——不是那些高楼大厦里的现代化工厂,而是大山深处,用智慧和坚韧,走出一条独特道路的工厂。这很宝贵。”
考察团在厂里吃了午饭——食堂的普通工作餐,四菜一汤,用铝制餐盘盛着。穆勒吃得很香,说这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德国工厂学徒的日子。
下午两点,考察团离开。雾已经完全散了,武陵山在清澈的阳光下,显出深秋特有的斑斓色彩:墨绿的松,金黄的银杏,火红的枫,层层叠叠,像一幅巨大的油画。
送走客人,谢继远没有回办公室。他一个人走到厂区后面的小山坡上——那里能看到整个厂区的全貌。苏式厂房像积木一样排列,烟囱冒着白烟,车间里隐约传来机床的轰鸣。
他想起三十八年前,第一次看到这片山谷时的情景:荒山野岭,只有几间茅草屋。父亲谢文渊的战友——那位带他来的老红军说:“继远,就在这里,给新中国建一座不会被打垮的工厂。”
现在,工厂还在。但它面对的敌人,不再是飞机的轰炸,而是时间的冲刷、技术的迭代、市场的选择。
手机响了——是望城从北京打来的。
“爸,考察怎么样?”
“接了新单子。德国的,航空发动机刀具,精度0.003毫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能做吗?”
“能做。”谢继远说,“用数控加手工,用数据加经验。就像你说的,边缘创新。”
“需要什么支持?”
“需要更精细的材料分析数据,需要高温合金的切削参数模型,需要……”谢继远顿了顿,“需要时间。四个月,我们要磨五把刀。不是挣钱,是挣未来。”
“明白了。”望城说,“我这边立刻开始准备。另外,所里领导听说你们的情况后,决定把‘工业经验数字化’项目升级为部委重点课题。以后会有更多资源支持。”
挂掉电话,谢继远在山坡上又站了很久。风吹过,满山的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低语。
他忽然想起父亲笔记本里的一句话,写在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建设新中国,不只要在城市建高楼,更要在每一个需要的地方,种下工业的种子。这些种子可能很小,可能藏在深山里,但只要活着,就会发芽,会长大,会连成一片森林。”
现在,他理解了。
“701”就是这样一颗种子。在武陵山的深处,在变革的时代,用最笨拙也最聪明的方式,活了下来。而且,开始发芽。
山下,车间的门开了。工人们下班,蓝色的工装汇成一条河流,流向宿舍区。王有才走在最后,背微微佝偻,但脚步稳健。
谢继远走下山坡。他要去找王有才,告诉他德国订单的事,告诉他,他那双“国家级文物”的手,又要迎接新的挑战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厂区的水泥地上,像两棵并肩生长的老树。
而山的另一面,雾已经完全散了。能看见更远的山,更高的天,和一条蜿蜒的、通向山外的路。那条路,他们刚刚迈出了一步。
还有很远,但毕竟,路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