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子第一问 (第2/2页)
“非也。” 李瑾摇头,“臣所谓‘均利’,非指均分财富,而是指朝廷所聚之利,当用之有道,还利于民,以保长治久安。其一,用于备荒赈灾,如设立常平仓,丰年平价购入储粮,灾年平价放出,平抑粮价,使民不因饥馑破产流离。其二,用于兴修水利、道路、驿站,此等工程,非但利国,雇佣民夫,亦可使其得钱粮以度日,是‘以工代赈’、‘以财生事’。其三,用于养兵抚边,保境安民,使商旅无虞,边民得安。其四,用于奖励耕织、发明创造,凡有能提高农亩之产、改进工器之巧者,予以嘉奖,可激励百姓用心生产。如此,朝廷所取之利,复用于民,民得实惠,则乐输国课,不以为苦。此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则上下相安,利源绵长。”
李瑾将现代一些经济学、财政学的基本理念,如促进商品经济、改进物流、规范税收、政府投资基础设施建设、社会保障、创新激励等,用完全符合唐代语境的语言包装阐述出来,既显得颇有见地,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李治听得极为专注,眼中异彩连连。这番论述,条理清晰,格局开阔,既有儒家仁政爱民的根本,又透着实干与巧思,远超寻常士子空谈仁义道德或堆砌典故。尤其是“以副补主”、“以工代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等提法,颇为新颖且切中时弊。
“生利、聚利、均利……” 李治低声重复,品味着这三个词,“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亦是天竺残卷所载?”
“陛下明鉴,此非一书所得。” 李瑾忙道,“乃是臣读史书,见历代治乱兴衰,多与民生、财用相关;读《管子》、《盐铁论》,知轻重之术;又杂览前朝奏疏、地方志,见各地物产风情;再结合近日听闻的长安市井百态、漕运艰难,胡思乱想,拼凑而成。荒诞不经之处,恳请陛下恕罪。” 他将来源归于广泛的阅读和观察,显得更为可信。
“胡思乱想?朕看未必全是胡思乱想。” 李治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似乎对李瑾的谦逊颇为受用,“你年纪轻轻,能由此见识,已属难得。不过,纸上谈兵易,付诸实行难。你可知,若依你‘均利’之说,广兴工程,国库是否能支?若改革漕运、市舶,触动现有利益,又当如何平衡?”
“陛下圣虑周详。” 李瑾心中一凛,知道皇帝看到了问题的另一面——改革阻力,“臣所言,乃理想之态。施行必当循序渐进,因地制宜,更要陛下乾纲独断,善用贤能,方有可为。譬如漕运,可先择一二紧要路段,试行‘和雇’改良,观其成效,再作推广。至于触动利益……陛下,利之所在,人必趋之。关键在于是利于国,还是利于私。若利于国而暂损于私,则需以朝廷法度、长远之利晓谕之,分步推行,或可消弭阻力。且陛下可曾想过,若能扩大利源,譬如市舶之利大增,则朝廷可供调配之资财愈丰,或可补偿部分受损者,减少推行阻碍?”
“扩大利源……补偿……” 李治喃喃道,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他看了一眼多宝阁上那晶莹的玻璃瓶,忽然问道:“你进献的这‘龙脑苏合香’,盛放之瓶晶莹剔透,似玉非玉,似水晶非水晶,闻说是你‘偶得’?此物可能如瓷器、丝绸般,为我大唐‘生利’?”
问题骤然转到具体之物上!李瑾心中警铃大作。皇帝注意到玻璃了!而且是直接问能否“生利”!这是对玻璃工艺产生了兴趣,还是更深的试探?他强行镇定,答道:“回陛下,此物臣称之为‘明玻’,确是试验古方时偶然所得。其质晶莹,密封避光,胜于陶瓷,轻于玉石。然炼制极难,火候、配料稍有差池,便成废品,且产量极低。若要如瓷器般量产行销,恐非易事。不过……”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
“不过什么?” 李治追问。
“不过,此物若能制成,确有其独特用处。除了盛放香水、药品,保持香气药性,亦可制成放大镜,助目力不佳者阅览细字;或制成凹凸透镜,组合以观远物、窥微渺,于军中瞭望、工匠雕琢,或有益处。只是此等应用,尚在设想,需能工巧匠反复试验。” 他抛出了放大镜、望远镜(观远)、显微镜(窥微)的概念,但说得极其模糊,只点出可能用途,将实现推给“能工巧匠”,既展示了前瞻性,又不显得自己过于“神通广大”。
“放大镜?观远?窥微?” 李治眼中兴趣更浓,这已超出纯粹享乐之物的范畴,涉及实用甚至军事了。“你之巧思,果然层出不穷。此事……朕记下了。”
李治不再继续追问玻璃,身体向后靠了靠,似乎有些疲惫,但看着李瑾的目光,已与初时大不相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欣赏与探究。“今日召你前来,本是想看看,能制出清雅香露、献上调理之法,又能在宴上临危救场的宗室子,究竟是何等人物。如今看来,你倒是个有实学的,非徒以诗文、奇巧炫人。”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李瑾连忙躬身。
“你之才,闲置可惜。” 李治沉吟片刻,道,“然你尚无出身,骤升高位,反为不美。这样吧,朕给你个差事。朕之皇太子忠,年岁渐长,正在进学。东宫属官虽备,然多是经学之士。太子亦需知晓些经世济用之道、天下山川风物。朕闻你读书颇杂,尤晓海外地理物产,可愿每月抽三两日,去东宫崇文馆,为太子讲讲这些杂学趣闻,开阔其眼界?不必拘于经义,但求生动有益即可。”
东宫!为太子讲学!李瑾心脏狂跳。这看似是个闲差,无品无级,实则意义重大!这是皇帝给予的接近权力核心培养人的机会,是莫大的信任与期许!更是将自己与国本联系起来的纽带!风险与机遇,皆在此中!
“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太子师之任……” 李瑾本能地想要谦辞。
“非是太子师,只是讲讲杂学趣闻,不必有压力。” 李治打断他,语气却不容置疑,“此事,朕会知会太子左庶子。你自去准备便是。退下吧。”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李瑾知道无法再推,恭敬叩拜,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嗯。今日之言,出得朕口,入得你耳,勿要外传。朕赏你些笔墨书籍,你好生研读,以备太子垂询。” 李治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内侍引着李瑾退出偏殿,另一名内侍已捧着赏赐的绢帛、上等笔墨纸砚及一匣书籍等候在外。
走出两仪殿范围,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李瑾却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天子的第一问,直接将他拖入了治国理政的深水区,而他凭借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和谨慎的言辞,算是给出了一个让皇帝满意的答案。
为太子讲学……这意味着,他已不再仅仅是王皇后或杜家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是真正进入了皇帝,乃至未来继承人的视野。东宫,那是真正的权力漩涡中心。太子李忠,虽是嫡长子,但生母早逝,养于王皇后膝下,地位看似稳固,实则暗藏危机。自己这个“杂学讲师”,恐怕很快就会被卷入更复杂的局势中。
他想起离宫前,内侍低声提点:“陛下赏赐中,有《贞观政要》一部,公子可细细研读。” 这是暗示,皇帝希望他讲授的内容,要像《贞观政要》那样,于趣味中蕴含治道。
回到崇仁坊宅中,李福见李瑾安然归来,还带着宫中赏赐,喜极而泣。李瑾却无多少喜色,将自己关入书房。
他打开皇帝赏赐的书匣,除了《贞观政要》,还有《汉书·食货志》、《管子》、《盐铁论》等与经济、政治相关的典籍,甚至有一卷不太详细的《大唐西域图记》。皇帝的用意,不言自明。
摊开纸笔,李瑾开始构思给太子讲学的内容大纲。不能太深,要有趣;不能空谈,要结合实际;不能偏离正道,又要潜移默化地传递一些现代理念。这比回答皇帝的问题更难。
同时,他也必须立刻通知武曌。太子讲学,意味着他与东宫绑定,这必然会影响他们在感业寺的计划,甚至可能成为新的助力或变数。还有王皇后那边,皇帝直接越过她给了自己差事,她会不会有想法?萧淑妃那边,听闻此消息,又会作何反应?
李瑾提笔,给武曌写密信,简述今日觐见结果,并写道:“事有突变,奉旨赴东宫,为太子讲杂学。此或为新途,然亦入旋涡。寺中诸事,万望谨慎,静观其变。郭家事,或可借力东宫名目,相机而行。”
他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和策略。天子的第一问,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但门后是通天之路,还是修罗场,犹未可知。
夜色渐深,李瑾独立窗前,望向皇宫方向。两仪殿的灯火,想必依旧明亮。那里发出的一个念头,一次垂询,便足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包括他这个来自千年后的孤魂。
“太子讲学……” 他低声自语,眼中光芒闪烁,是警惕,是思索,也有一丝跃跃欲试的火焰。既然已踏入这棋局中央,那便好好下完这盘棋。下一步,该落在东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