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北钟声 (第2/2页)
“总要有人先踏出第一步。”过了好一会儿,邵飘萍才开口,“孙先生已经踏出来了,后面的人跟不跟,就看天意,也看人心了。”
蒋志清攥了攥拳头,语气坚定:“人心是靠打拼出来的!民国要是真有难,我蒋志清第一个上前!”说罢站起身,拍了拍军装上的灰尘,“我得回去了,还有差事要办。邵记者,有缘再会,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聊聊民国的将来!”
他转身走进总统府,身影挺拔,透着股少年人独有的冲劲。
邵飘萍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在日本时读过的一本小说,里面说:“历史就像一条大河,每个人都是河里的沙子,被水流裹挟着向前。只有极少数人,能成为河床上的石头,改变水流的方向。”
今夜,南京城里这群人,都想做那块石头。可北边那个人,也想。
碰撞,怕是躲不开了。
五色旗的彩纸屑散落在大街上,被来往的脚步碾过。
南京城的欢腾劲儿还没过去,千里之外的北平,锡拉胡同那座看似寻常、实则戒备森严的宅邸里,却是另一番冷沉沉的光景。
书房很大,靠墙摆着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塞满了线装书和卷宗,空气里飘着旧纸、墨锭和上好烟草混合的味道。地上铺着厚厚的新疆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壁炉里的红萝炭燃得正旺,是太行山上的好炭,没什么烟气,只散发出干燥的热力,把冬夜的严寒挡在雕花窗棂外。
黄铜自鸣钟的钟摆左右摇晃,“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悬在头顶的铡刀。钟面玻璃映出袁世凯的脸,半边在灯下,半边隐在暗处。
他只穿了件藏青色宁绸面的薄棉袍,敞着怀,露出里面月白色的细布衬衣,身材敦实,脖颈粗短。他把一本《三国演义》重重掼在案上,书自动翻开,正是“煮酒论英雄”那一回,曹操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旁边用朱笔批着两个字:“未必。”
袁世凯的额头宽厚,眉毛浓密而短,眼睛不算大,眼皮微垂,目光却像蒙了一层纸,深不见底,偶尔闪过一丝精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最显眼的是那撇修剪整齐的八字胡,此刻一动不动,透着股沉郁的掌控感。
书案另一侧,赵秉钧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这位新任内阁总理大臣,是袁世凯最倚重的心腹,穿一身簇新的朝服补褂,顶戴却摘了,放在旁边的帽架上,烛光在他光秃的额头和谨慎的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书案上的提醒铃响了一声,侍从走进来,递上一张电报纸。
袁世凯接过,就着桌上的西洋玻璃罩煤油灯慢慢看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边,透着股不动声色的盘算。电文很长,把南京就职仪式的前前后后都写得明明白白:各省代表名单、宣誓词全文、出席的外国领事,连宴会的菜单都没落下。
看完,他把电报纸往桌上一放,端起盖碗茶,用碗盖轻轻拨了拨浮着的茶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智庵,你怎么看?”
“宫保,孙先生在南京摆宴,用的可是您北洋的银子,这席面未必吃得香。不过他这般僭越称尊,实为叛逆。只是如今十五省独立,声势浩大,若强行征讨,恐……”
“恐什么?”袁世凯呷了口茶,抬眼扫了赵秉钧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似的,“恐我北洋军打不过那些乌合之众?还是恐你这内阁总理坐不稳?”
“自然不是!”赵秉钧连忙躬身,额角渗出细汗,“只是用兵耗资巨大,且列强态度暧昧。英、日公使近日都暗示过,希望内乱早日平息,免得影响商路。”
袁世凯放下茶碗,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慢悠悠的,却字字透着权谋:“智庵啊,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顾虑周全,反倒忘了‘火候’二字。”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着赵秉钧,身影在烛光里显得格外厚重,“孙先生在南京宣誓就职,我在北平喝茶,你说这像不像一出戏?既然是戏,就得有人唱,有人看。他想唱主角,就让他唱,唱得越卖力越好,唱到众人都瞧腻了,唱到他自己撑不住了,我再上去——你说,到时候是他给我让位,还是我给他让位?”
赵秉钧恍然大悟,连忙躬身:“宫保高见!是属下愚钝,没能领会您的深意。”
“哼,”袁世凯冷哼一声,转身走回书案前,重新拿起《三国演义》,指尖点在“煮酒论英雄”那一页,
“等。清室那边,谈妥条件是迟早的事;列强那边,无非是图个利益,谁能给他们好处,他们就认谁;至于南方……”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孙逸仙想靠一纸约法捆住我的手,未免太天真了。”
他翻到另一页,上面先前批着“挟天子以令诸侯,此曹操所以成事也”,在“天子”二字旁边,又添了两个字:“清帝。”
“孙文、黄兴,不过是一介书生、一介武夫,懂什么治国?”袁世凯捏着案上的田黄石印,指节微微用力,“真正能定天下、安民生的,舍我其谁?”
他走到墙上的军事形势图前,指尖重重点在汉口、北平、保定三地,“冯华甫、段芝泉他们,都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冯军门坐镇汉口,段军门留守北平,曹锟的第三镇驻保定,随时能调动支援,万无一失!”赵秉钧连忙回话,语气比之前笃定多了。
“嗯。”袁世凯点点头,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武昌,“孙先生在南京搭台唱戏,这票钱——黎菩萨肯出几文?他那点心思,以为坐观成败就能渔翁得利,未免太可笑了。”
赵秉钧躬身给茶碗添了水,蒸汽模糊了地图上的字迹:“只怕各省都督,都是些趋利避害的主儿,只肯看戏,不肯掏钱。”
“那就让他们看。”袁世凯语气平淡,却透着股掌控全局的底气,“告诉华甫,武昌防线,围而不打。既要给黎宋卿点压力,让他知道北洋的厉害,又不能把他逼得太急,逼得他彻底倒向南方。这位黎菩萨,留着还有用。”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赵秉钧应着,慢慢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只剩袁世凯一人。
他走到东边墙边,拉开帘子,露出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南方各省被朱笔圈出,北方大片区域还标着清廷的黄龙旗。他的手指从南京慢慢移到北平,再移到武昌,每停一处,眼神就沉一分——三足鼎立?不,是四方博弈:南京的孙逸仙,武昌的黎元洪,北京的清廷,还有他袁世凯。
这天下,终究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提醒铃又响了一声,侍从送来新的电文:日本公使日置益发来密函,约明日午后密谈。
袁世凯看完,把电文凑到煤油灯上,火焰舔舐着纸张,很快化为灰烬。他看着掌心的火光熄灭,只剩一缕青烟,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
“戏,该开场了。”他低声说,声音里满是志在必得的权谋感。
窗外传来子时鼓楼的报更鼓声,沉沉的,隐隐约约,和南京钟楼传来的钟鸣呼应着,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没人能想到,这场始于今夜的大戏,会把这个古老的国度,拖入长达三十三年的混战、分裂与重生。
南北的钟鼓声还在交替着响着,
一声
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