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镜裂 (第1/2页)
显庆四年,冬,长安,掖庭。
疼痛是第一缕意识。
不是尖锐的撕裂,而是钝重的、弥漫的、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冰冷痛楚。李未央觉得自己像是被冻在了一块巨大的琥珀里,黑暗粘稠,思维迟缓得几乎凝滞。
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音,像隔着重水:
“……没气了罢?”
“……早该断了这口气,也少受些罪……”
“……晦气!这月的浆洗份额又要不够了……”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若千斤。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次试图吸气,都只带进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霉味、劣质皂角和某种隐约腥臊的气息。
不对。
这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
记忆的碎片猛地刺入——实验室、鎏金飞天龙纹镜、指尖划过镜钮锐边的刺痛、然后是无尽的坠落感和黑暗……
她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野里,是低矮的、糊着脏黄泥皮的屋顶,几处漏缝透进灰白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铺着薄薄一层散发异味的稻草和破旧芦席。身上盖着一床看不出原色的薄被,沉甸甸的,又冷又硬。
这不是二十一世纪。
一个激灵,彻骨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她试图坐起,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头晕和更尖锐的疼痛,整个人又跌了回去。
“哟?还真醒了?”一个略带尖酸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李未央艰难地侧过头。
炕边站着两个女人,都穿着灰扑扑的、式样古怪的粗布衣裙,头发在脑后简单挽成髻,插着木簪。年纪大的约莫四十许,脸盘黄瘦,眼神精明中带着不耐。年轻些的二十出头,面容普通,正略带讶异地打量着她。
她们的衣着、发式、口音……还有这房间的样貌……
唐朝?
一个荒谬又恐怖的念头攫住了她。
“既醒了,就省省别再装死。”年长的妇人,似乎是这里管事的,语气刻薄,“你李家犯了滔天大罪,没跟着流放三千里,能在这掖庭有一席之地浆洗衣物,已是天大的恩典。病了这一场,积下的活儿堆成山,明日若还起不来,仔细你的皮!”
浆洗?掖庭?
李未央的心脏狂跳起来。作为考古系研究生,她太清楚“掖庭”在唐代意味着什么——宫廷罪奴聚居劳作之地,阴冷、艰苦、毫无尊严。
原主的记忆如同被敲碎的冰面,零星的片段涌入脑海:父亲……下狱……抄家……女眷没入掖庭……原主本就体弱,一场风寒加上惊惧交加……
然后,就是她的到来。
“张嬷嬷,”年轻些的女子似乎心软些,低声道,“她刚醒,看着还虚得很……”
“虚?这掖庭里谁不虚?”张嬷嬷啐了一口,“云娘,你少烂好心!今日她那份衣裳,你替她洗了不成?”
叫云娘的女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张嬷嬷又狠狠瞪了李未央一眼:“给你半天功夫缓气,明日一早,滚去井边干活!”说罢,转身扭着腰走了,木门在她身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狭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李未央和云娘。
云娘叹了口气,走到炕边,从怀里摸出半个冰冷的、黑褐色的粗面饼子,塞到李未央手里:“喏,偷藏下的,赶紧吃了。没力气,真会死在这里。”
饼子粗糙硌手,散发着一股陈粮和麸皮的味道。李未央看着它,胃里一阵翻腾,但更强烈的求生欲压过了不适。她小口地、艰难地咀嚼起来,干硬的碎屑刮过喉咙,带来微弱的充实感。
“你……是李家的娘子吧?”云娘蹲在炕边,声音压低,“我听说过你们家的事……节哀吧。到了这里,前尘往事都断了,活命要紧。”
李未央咽下最后一口饼子,抬眼看她。云娘的眼神里有同情,也有一种同是沦落人的疲惫。“多谢。”她的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
“我叫云娘,比你早来三年。”云娘勉强笑了笑,“这屋里原本住四个,去年病死一个,上月另一个调去别处了。就剩你我。以后……互相照应吧。”
李未央点点头,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冲击。她真的穿越了,成了唐代掖庭里一个罪奴,身无长物,病体支离。那面镜子呢?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手——虎口处,原本被镜钮划伤的地方,此刻只剩一道极淡的、浅粉色的新疤,形状……竟隐约像一枚小小的、抽象的铜镜。
指尖抚过那道疤,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凉感,顺着接触点渗入皮肤,让她混沌胀痛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一瞬。
是那面镜子?
“你手上这疤倒是奇巧。”云娘也看见了,“像朵没开全的花似的。”
李未央收回手,握紧,那缕清凉便消失了。“不小心划的。”她低声说,心里却翻腾起来。镜子似乎跟着她来了,以某种形式。
接下来的半天,李未央强迫自己静卧休息,同时通过云娘断断续续的讲述和原主残存记忆,拼命拼凑着现状。
现在是显庆四年冬。原主也叫李未央,年十六,父亲原是从五品下的某州司马,卷入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通藩将、暗蓄异志”的案子,被拿下狱,生死不明。家产抄没,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掖庭为奴。原主进来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昏沉数日,直到“她”醒来。
掖庭的生活极其规律且严苛:天不亮起身,去指定的井边或浆洗房,清洗源源不断送来的宫人衣物、布巾,直至天黑。食物是定量的粗糙饭食,冬日炭火稀少,疾病和死亡是常客。
生存,是眼前唯一的目标。
第二天凌晨,梆子声刺破黑暗。李未央咬着牙,跟着云娘爬起来。身体依然虚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她必须动。
她们被带到掖庭西北角一片空旷的院子。寒冬腊月,井口冒着白气,十几口大缸和木盆排列着,里面堆满了散发着汗味、脂粉味和其他可疑气味的衣物。冰冷刺骨的井水被一桶桶打上来,倒进盆里。
李未央将手浸入水中时,猛地一哆嗦——那水冷得像冰锥,瞬间刺透了皮肤,直钻骨头。原主这双手本就细嫩,加上病后虚弱,很快就开始发红、发僵。
“快洗!磨蹭什么!”监工的宦官抱着手臂在一旁呵斥,手里的藤条不耐烦地敲打着地面。
她学着云娘的样子,拿起粗糙的皂角和木杵,机械地捶打、揉搓。冷水很快带走了手上仅有的一点温度,指尖麻木,关节生疼。但她不敢停。额头上冒出的虚汗,被冷风一吹,更添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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