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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滴泪的重量

  第十章 第一滴泪的重量 (第1/2页)
  
  雨水在第三层穹顶的管道外壁凝结,起初是雾气,然后聚成水珠,沿着锈蚀的沟槽缓慢爬行,像垂死昆虫分泌的黏液,在昏暗中泛着病态的微光。每一滴水珠都背负着自身的重量,挣扎着悬挂,终于坠落——砸在下方的积水坑中,发出单调而精确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在心跳搏动的间隙,像某种古老的、关于耐心的刑具。
  
  陆见野蜷缩在通风井的阴影褶皱里,已经四十七分钟。膝盖抵着冰冷的水泥,最初的刺痛早已麻木,化为一种恒常的、背景噪音般的钝感。雨水渗进衣领,顺着脊椎的沟壑蜿蜒而下,冰凉先是刺痛,然后渗透,最后成为皮肤本身的一部分——一层潮湿的、紧贴着的第二层皮肤。他没动。他在等待。
  
  等待第三层模拟天光系统从苍白的、仿若贫血的“白昼”,切换至它深沉的、靛蓝色的“夜晚”。那时,街道上密密麻麻的监控眼会切换模式:可见光镜头关闭,热感应与生物电场扫描启动。而在蒸汽管道如巨兽肠道般盘踞的工业区边缘,恒常散发的热量会形成一片模糊的、温暖的盲区。那是影子移动的时刻。
  
  背包深处的通讯器第三次震动,固执得像一只啃咬布料的甲虫。陆见野终于将它掏出。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他下巴的线条,是洛琳的加密信道,字符一个个跳出来:
  
  “定位危险。秦守正激活一级追踪协议,全城三千零四十二个情绪监测点,扫描模式已调整为‘异常峰值锁定’。你在哪里?”
  
  陆见野手指悬在冰冷的虚拟键盘上,停顿。然后键入:“他知道我的方向。”
  
  “那你还在等什么?”几乎是秒回。
  
  他删掉打好的字,重新输入,指尖的力度穿透虚拟的阻隔:“等一个答案。一个能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或者究竟是什么碎片拼成的东西。”
  
  通讯器沉默。漫长的十秒,只有雨水持续的滴答。然后,一个坐标传来,附带简短信息:“小川最后的馈赠。数据芯片,解密至第三层。内有你要寻找的。但警告——有些真相,比任何追杀都更能杀死人。”
  
  坐标指向第二层边缘,一家早已被时间吞咽的情绪疗养院。新历35年官方关闭,理由是“结构安全隐患”。但地下城的低语传说,那里是早期“新火计划”伸出的一根细小触须,一个辅助性的、后来被遗弃的神经末梢。陆见野关闭屏幕,将通讯器塞回背包最内层,拉上防水拉链,声音细微得像合拢棺盖。
  
  他继续数雨滴。第一百三十七滴坠落时,穹顶那层虚假的天光开始变化。不是骤然熄灭,而是像被稀释的墨汁缓缓渗入——苍白的灰过渡到忧郁的靛蓝,最后沉淀为一种没有星光的、纯粹的暗。夜间模式接管了这座钢铁子宫的节律。
  
  陆见野站起身。关节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像长期闲置的精密齿轮重新咬合。他从通风井的豁口翻出,落地时无声无息,身体吸收了下坠的全部动能,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团柔软的阴影,融入更广袤的黑暗。街道上,稀疏的夜行者裹紧单薄的外套,步履匆匆,脸上刻着统一的、被生活磨损殆尽的疲惫与麻木。陆见野贴着建筑物的阴影移动,像一道沿着墙壁爬行的水流,避开主干道探照灯般的光柱,穿行在窄巷、防火梯、废弃管道构成的、城市肌理深处的隐秘脉络中。
  
  二十分钟后,他伫立在疗养院生锈的铁门前。
  
  门牌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两个锈死的螺丝孔,像一双盲眼空洞地凝视。院墙上,曾经茂盛的蔓生植物已枯死大半,残余的藤蔓在穿堂风中无力地摇晃,干枯的卷须抽搐着,像垂死之人试图抓住什么的手指。陆见野翻墙而入,落地时脚下传来脆响——是一层厚积的落叶,在时光中脱水、脆化,此刻碎裂成齑粉,扬起一小团尘埃,在稀薄的光线中缓缓沉降,如同某种微小生命的葬礼。
  
  主楼是一栋三层的水泥方盒,沉默地蹲伏在夜色里。大部分窗户的玻璃都已破碎,黑黢黢的洞口像被粗暴挖去的眼窝。正门被粗重的铁链和挂锁禁锢,但侧面的消防通道虚掩着——门轴锈蚀严重,推开时发出漫长而刺耳的金属呻吟,仿佛一头沉睡的金属巨兽在梦中吃语,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反复折返,久久不散。
  
  陆见野侧身挤入。
  
  内部是更深沉的黑暗,带着重量,带着质感。手电光柱切开这片浓稠的墨色,像一把迟钝的刀。光线下,墙壁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发霉、起泡的水泥,像得了皮肤病的巨兽躯体。地面积尘厚达数寸,每一步踏下,都激起细小的尘浪,在手电光圈中缓慢旋转、舞蹈,像微观世界的星云。空气凝滞,充斥着陈年消毒水刺鼻的余韵、木头霉烂后甜腻的腐朽气息,还有一种更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东西——像是高浓度情绪样本挥发后,在空间中留下的、精神层面的“气味”残留,无形,却让后颈汗毛微微竖起。
  
  他遵循洛琳提供的路线图,像遵循一份通往过去的晦涩地图。穿过空无一物的门诊大厅,绕过部分已经塌陷、露出狰狞钢筋的楼梯,最终来到通往地下室的门前。门半开着,门板上“实验室区域,未经许可严禁入内”的标牌斜吊着,红漆字迹早已斑驳模糊,只剩断续的笔画,如同某种失效的古老咒文。
  
  台阶向下延伸,深入地底更纯粹的黑暗。陆见野打开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石阶上干涸的暗色水渍和顽强附着的苔藓。越往下,寒意越重,空气越潮湿,带着土壤深处特有的、阴冷的气息。他的呼吸声在狭窄的通道里被放大、变形,与更深远处隐约传来的、可能是地下水渗漏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地下安魂曲。
  
  地下室的门是厚重的金属门,本该坚不可摧,但锁具已被破坏,门虚掩着,从门缝里漏出一线微弱、稳定、非自然的光。
  
  陆见野推开门。
  
  光涌出来,冷白色的、来自应急照明系统的光。房间里有人。
  
  或者说,有过人。
  
  三具骸骨靠着墙壁,以近似安坐的姿态排列。身上褪色成灰白的实验服还算完整,骨骼也大体完好,但头颅都以一种不自然的、近乎折断的角度歪斜着,空洞的眼眶凝视着虚空。陆见野的手电光缓缓扫过,照亮他们手边散落的遗物:皮革封面的笔记本边缘卷曲,几支注射器针头锈蚀,几个破裂的玻璃容器闪着寒光。而最中间那具骸骨的膝上,端放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盒,表面异常洁净,仿佛被精心擦拭过,与周围厚厚的积灰形成刺目对比。
  
  小川留下的数据芯片,应该就在那里。
  
  陆见野走近,脚步在积灰的地面留下清晰的印记,每一步都伴随着轻微的“噗噗”声,像踩在极细的沙上。他在骸骨前蹲下,手电光聚焦在金属盒表面。那里刻着字,不是印刷,是用某种尖锐工具仔细雕刻而成,笔画工整甚至称得上优雅:“新火计划·零号档案·绝密”。
  
  他打开盒子。
  
  没有预想中的芯片。只有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发黄脆化的纸片。展开,上面是娟秀却不失力道的字迹:“真相沉在更深处的地下。但要看见它,你首先需要……遗忘自己是‘陆见野’。”
  
  纸片背面,画着一个复杂的情绪频率图谱。陆见野只瞥了一眼,心脏便骤然收紧——那是他自己的情绪特征波形,与秦守正办公室屏幕上显示的惊人相似,却多了些东西:在原本相对平滑的波形深处,分布着一些极其细微、却规律出现的缺口,仿佛被某种精密的仪器定期、精确地凿去了一小块。
  
  他捏着纸片,翻过来,又翻过去。指尖传来纸张脆弱干燥的触感。然后,他明白了。
  
  小川没有将最终答案藏在这里。他藏的是一把钥匙的线索,指向真正藏匿之地的线索。而那把锁,需要特定的、唯一的“钥匙”才能开启。
  
  陆见野闭上眼睛。他停止思考,停止回忆,转而尝试去“感受”——感受这个密闭空间里,经年累月可能沉淀下来的、最后的情绪痕迹。那些在此终结生命的人们,他们临终时刻爆发出的强烈情感,是否还像幽灵般徘徊,黏附在空气的尘埃里,附着在冰冷的墙壁上?
  
  起初,只有黑暗,寂静,灰尘陈腐的味道。
  
  然后,像深海底部因压力而浮起的气泡,一些破碎的、褪色的情感片段开始上浮:
  
  冰冷的恐慌,并非汹涌澎湃,而是渗入骨髓的、缓慢冻结的恐惧。
  
  沉重的决绝,放弃所有挣扎后的、近乎安宁的接受。
  
  还有……一层覆盖在所有情绪之上的、粘稠而深重的歉意,如同油膜浮于水面。
  
  陆见野睁开眼,手电光再次扫视墙壁。刚才忽略的细节此刻清晰起来——水泥墙面上有一些并非自然形成的细微划痕。乍看是裂缝,细看却能辨出人工的走向:它们组成了一个简陋却明确的箭头,指向房间的角落。
  
  他走过去,指尖沿着砖缝摸索。触感粗糙,带着经年的冰冷。第三块砖,手感略有不同。用力一推,砖块顺从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不大的空洞。
  
  洞里是一个密封严实的防水袋。袋子里,一枚金色的数据芯片静静躺着,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蚀刻着精细繁复的神经网络图案,在光线下流转着微弱的金属光泽。芯片旁,还有一张照片——一张已经严重褪色、边缘卷曲的家庭合影:一对年轻的夫妇,笑容有些腼腆但明亮,中间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对着镜头毫无保留地大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陆见野拿起照片。手电光晕染开,照亮那张稚嫩、无忧无虑的脸庞。
  
  那是他自己。或者说,是“陆见野”这个名字所指向的生命,在某个尚未被命运染指的、纯净瞬间的切片。
  
  照片背面有字,墨水早已因潮气而晕染,有些笔画模糊难辨:“给长大后的见野。对不起,我们没能给你一个普通孩子该有的人生。但请你一定相信,我们爱你,胜过这世间一切复杂难言的事物。——妈妈,爸爸”
  
  字迹在“爱”字那里有轻微的洇开,圆形的水渍痕迹,像一滴早已干涸的泪。
  
  陆见野盯着那行字,时间仿佛静止。手臂开始因久举而酸麻,但他浑然不觉。最终,他将照片小心地对折,再对折,放入贴身衬衫的口袋,紧贴着左胸心脏搏动的位置。然后,他拿起那枚金色的芯片,插入随身携带的便携式数据读取器。
  
  读取器的屏幕亮起幽蓝的光,进度条像一条苏醒的蠕虫,开始缓慢而固执地向前爬行。
  
  5%...读取器发出低沉嗡鸣,散热孔排出微温的风。
  
  15%...骸骨在冷光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30%...灰尘在光束中继续它们永恒的、缓慢的舞蹈。
  
  陆见野背靠着冰冷的砖墙滑坐在地,等待数据洪流的涌入。目光再次落在那三具骸骨上,他试图重构那个最后的场景:他们坐在这里,也许肩并着肩,呼吸着逐渐稀薄的空气,手里握着这个未能及时送出的真相,感受着生命和意识一点点从躯体剥离。是平静?是悔恨?还是终于卸下重担的解脱?
  
  80%...嗡鸣声变得急促。
  
  90%...屏幕光线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蓝影。
  
  100%。
  
  读取完成。
  
  屏幕跳转至登录界面,简洁,冷酷,要求输入密码。陆见野输入小川此前通讯中留下的默认密码组合——无效。尝试小川的生日、入职编号、净化局成立纪念日——皆被冰冷的红色错误提示拒绝。
  
  只剩最后一次尝试机会。失败,则芯片启动内嵌的自毁协议,所有数据将化为无法复原的乱码。
  
  陆见野深吸一口气,地下室阴冷的空气充满肺叶。他闭上眼睛,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方,屏除所有杂念。然后,纯粹依靠某种深植于骨髓的直觉,输入一串数字:
  
  0 4 1 7
  
  确认。
  
  界面闪烁了一下,短暂的停滞,然后——
  
  跳转。密码正确。
  
  0417。那是他记忆中被标记为母亲忌日的数字。但他从未,从未向小川提及。
  
  屏幕开始疯狂滚动。海量的数据,成千上万行的记录,时间跨度从新历26年一路延伸至三个月前。这不是档案,这是一部用冰冷数字、图表和医学报告写就的,关于“陆见野”这个存在的编年史。
  
  新历26年,雨月。胚胎植入程序完成。基因父母:陆明远(高级研究员,新火计划核心成员),苏晚(特级情绪调解师,自愿者)。
  
  新历27年,霜月。分娩。体重3.2kg,情绪基线检测:稳定。初啼时刻情感峰值记录:7.8标准单位(注:远高于新生儿平均水平,标记为‘潜在异常’)。
  
  新历28-31年。定期监测与微调。情绪被动吸收能力呈自然增强趋势,自主调节与释放功能发育显著滞后于同龄模板。
  
  新历32年,花月。母体苏晚情绪过载事件。记录标记:计划外实验事故。
  
  陆见野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他点开详细记录。
  
  页面展开,是铺天盖地的数据:实时生理指标曲线、多通道脑波图谱、情绪波动频谱分析……以及,一个视频文件的缩略图,静静躺在角落。他凝视着那个模糊的静止画面,指尖冰凉。三秒的犹豫,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然后,他点击。
  
  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摇晃不稳,明显是手持拍摄,缺乏专业设备的稳定。背景是一个实验室,与秦守正办公室屏幕上显示的那个相似,但设备更显陈旧,透着早期探索阶段的粗粝感。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中央的椅子上,头上戴着布满电极的网状帽,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坚定。那是苏晚——他的母亲,却比他记忆中任何一张照片都要年轻鲜活,眼睛里有种清澈而明亮的光,仿佛承载着某种灼热的信念。
  
  秦守正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更年轻,少了后来的沉稳,多了些紧绷的锐气:“最后一次确认,苏晚。协议一旦启动,神经连接将深度介入,过程不可逆,风险系数……”
  
  “我确认。”苏晚打断他,声音清晰,没有犹豫。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地照亮了有些阴郁的实验室。“如果我的情绪图谱,我的体验,能够帮助你们完善模型,哪怕只是推进一点点……如果这能让我的孩子,让以后所有的孩子,不必再活在情绪失控的阴影里……那我愿意。”
  
  “主观体验可能会……非常剧烈。”秦守正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知道。”她转过头,目光似乎越过了镜头,看向镜头之后的某人——或许是拍摄者,或许,就是当时在场的、年幼的陆见野的父亲。“但我相信你们。也相信……我们共同孕育的这个未来。”
  
  实验开始。
  
  陆见野死死盯着屏幕。最初几分钟,一切似乎尚在可控范围。苏晚表情平静,监测屏幕上的各项数据曲线平稳运行。第三分钟,她的脸色开始失去血色,呼吸的节奏微不可察地加快,原本自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泛白。第五分钟,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在冷光下闪烁,她的身体开始出现轻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第七分钟——
  
  她的眼睛猛然睁大。
  
  那不是痛苦的神色,不是恐惧的扭曲,而是一种……洞悉。仿佛在那一瞬间,她的意识穿透了肉体的局限,直视了某个庞大到无法形容、复杂到超越理解的“真实”。那真实过于浩瀚,过于璀璨,也过于残酷,足以在瞬间烧毁普通心智所有的防御。她的嘴唇翕动,似乎在急速地诉说什么,但音频记录里只有一片嘈杂的空白噪音。
  
  监测数据在此刻彻底疯狂。情绪峰值数值冲破图表上限,变成一条刺破屏幕的直线;脑波图谱乱成一团狂暴的、尖锐的锯齿波,失去了所有人类思维应有的节律。
  
  秦守正的声音在背景里爆发,失去了所有冷静:“强制终止!立刻切断所有神经链接!注射稳定剂!”
  
  但屏幕上显示的操作日志冷酷地滚动:‘链接深度过载,安全协议失效,强制断开程序受阻……’
  
  苏晚的身体先是剧烈痉挛,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反复击打,随后骤然僵直。她依然睁着眼,但眼中的光芒——那种明亮、坚定、温暖的光——熄灭了。不是生命逝去的黯淡,而是某种更微妙、更彻底的东西被抽离了。丰富的表情从她脸上褪去,像潮水退去后裸露的苍白沙滩。她坐在那里,依然呼吸,胸膛起伏,但“苏晚”这个人格中所有鲜活的情绪色彩,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抹除、抽干,只留下一具温热的、空荡的躯壳。
  
  视频结束。最后定格在她那双空洞、却依然朝向镜头的眼睛上。
  
  陆见野坐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只有读取器屏幕还在散发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像一层来自深海的光膜。他的手指仍按在屏幕上,按在那个静止的、母亲最后存在的画面上。指尖传来设备微弱的、恒常的震动与温热,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不是病逝。
  
  是实验。
  
  是她自愿走向那个祭坛,为了一个关于“更好未来”的理想,也为了他——这个被理想催生出的、特别的儿子——然后,被她自己无法承载的情绪洪流,从内部彻底淹没、淘空。
  
  他继续向下翻阅,手指滑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仿佛在逃离身后追逐的噩梦。
  
  新历32年,花月。苏晚,确认为‘全面情感剥离综合征’。其子陆见野(5岁)于观察室全程目睹事件过程。
  
  于观察室全程目睹。
  
  这八个字像八根烧红的铁钎,烙进陆见野的颅骨深处。他闭上眼睛,拼命在记忆的废墟里挖掘、翻找。五岁……那个年纪应该已经形成稳固的情景记忆。为什么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凌乱、模糊、无法连缀的碎片:刺眼到让人流泪的无影灯光,天花板单调的白色,还有……一双逐渐失去温度、从他掌心滑落的手的触感。
  
  原来那些不是噩梦的残影。
  
  是被某种技术或药物,精心掩盖、深埋的真相。
  
  他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纸张般脆弱的屏幕在他指下发出细微的呻吟。他继续往下翻,动作近乎粗暴。
  
  新历33-35年。陆见野长期情绪监测报告。发现规律性异常:每年临近其母忌日(0417)前后,其情绪图谱中会出现周期性、短暂的情感‘缺口’。缺口频率经分析,与苏晚死亡瞬间释放的终极情绪波动频率,高度吻合(相似度>99.7%)。
  
  新历36年。父亲陆明远于实验室失踪。留下简短电子遗书提及‘无法继续承受’,但实体始终未寻获。
  
  新历37-44年。陆见野于新火计划二期实验组中成长发育。情绪吸收能力呈指数级强化,但自主调节与释放功能始终未能同步发育。最终诊断:‘单向情绪导体’,情绪淤积风险评级:极高。
  
  新历45年。三年前。实验室重大事故。七名研究人员确认‘情感死亡’。陆见野情绪系统超载临界,发生被动性、大规模情绪‘排出’。排出物经收集,标记为:零号初泪。
  
  终于抵达这里了。
  
  陆见野点开关于“零号初泪”的完整档案。界面展开,左侧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与实验日志,右侧是动态的情绪频率模拟图谱。他看着代表自己情绪状态的波形线,在事故发生的那个精确时间点,突然扭曲、沸腾,变成一团混乱无序、剧烈震荡的尖锐锯齿,然后——
  
  裂开了。
  
  字面意义上的裂解。
  
  曲线中央,凭空出现了一个绝对的、黑洞般的“缺口”。所有周围的情绪波动在接近这个缺口时,都像是被无形的引力场捕获、拉扯、吞噬,最终消失在那个深不见底的虚无之中。缺口的频率……他放大图谱,仔细辨认那串复杂的数字编码,心脏骤然停跳,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那个频率,与《悲鸣》画作核心散发的、导致无数人崩溃的情绪频率,完全一致。
  
  不,不止一致。仔细分析相位,《悲鸣》的频率,恰恰是这个缺口频率的“镜像反转”。如同实体与倒影,声音与回声,伤口与疤痕——一体两面,互为表里。
  
  他继续疯狂地向下翻阅,手指近乎麻木,仿佛已不属于自己身体。
  
  新历46-48年。定期采集陆见野外周情绪样本,建立‘零号’系列情绪档案库。长期监测发现:其情绪图谱中的‘缺口’呈现缓慢但稳定的扩张趋势。当前测算吞噬速率:每年约0.3%。外推模型显示:若无干预,在其35-40岁之间,缺口将完全吞噬全部有效情绪波动,导致主体发生‘全面情感剥离’。
  
  全面情感剥离。
  
  像那七位研究员。
  
  像母亲苏晚。
  
  像所有因他无意识散发出的“毒素”而枯萎的生命。
  
  读取器的低电量警报开始闪烁红光,屏幕亮度明暗不定。陆见野无视它,手指划向最后几页记录。
  
  新历49年,雾月。《悲鸣》画作出现在公共视野。经秘密检测,其核心情绪载体频率与陆见野情绪缺口频率吻合度94%。合理推断:画作原材料来源,极可能为三年前排出的‘零号初泪’残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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