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暗影 (第2/2页)
终于,她的头探出了井口。清新的(相对暗渠而言)冷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清晨的湿气和……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皂角与潮湿布料混合的气味。
是浣衣局!
她心中一喜,手足并用,爬出井口,瘫倒在井边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虽然浑浊但比暗渠好上千百倍的空气。
这里是一个极其僻静的角落,堆满了破旧的洗衣盆、捣衣杵和废弃的竹竿,杂草丛生,显然很少有人来。那口井被几块破木板和烂席子半掩着,毫不起眼。
她成功了!她真的潜入了皇宫,进入了浣衣局范围!
短暂的喜悦过后,是更深的茫然和紧迫。她现在在哪里?具体是浣衣局的哪个位置?接下来该怎么办?‘长春’在哪里?她对这个庞大的、等级森严的宫廷机构一无所知。
她挣扎着爬起来,躲到一堆高高的、散发着霉味的湿衣服后面,小心地观察四周。
天色已经大亮,但雾气未散,视线不清。她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规律的捣衣声、泼水声,以及女人们压低嗓音的交谈和呵斥。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皂角味和一种……沉闷的、属于无数人劳作的压抑气息。
这里就像另一个世界,与侯府的精致、书房的肃杀、甚至地下暗渠的诡谲都截然不同。这里只有日复一日的、看不到尽头的劳役,和无数被淹没在其中的、卑微如尘的生命。
而她,现在就是其中一粒微尘,一个名叫‘阿阮’的哑女。
她必须尽快融入这里,找到活干,隐藏自己,然后……寻找线索。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将头发和脸又用污水(井边的)抹了抹,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刚干完脏活、或者不慎跌跤的粗使丫头。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朝着人声和水声传来的方向,蹒跚走去。
绕过几排晾晒着各色宫人服饰(多是低等宫女太监的灰蓝、褐色衣服)的竹竿,她看到了浣衣局的主体区域——一片宽阔的、石板铺就的场地,几十个巨大的石砌水池旁,密密麻麻地蹲着、站着许多穿着统一灰色短褂、包着头巾的宫女,她们或奋力捶打衣物,或弯腰漂洗,或吃力地拧干,动作机械而麻木。几个穿着深蓝色褂子、面容严厉的管事嬷嬷手持藤条,在场地间来回巡视,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人,稍有懈怠或出错,便是一声厉喝,甚至一记藤条抽下。
陆明舒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偶尔有人抬头瞥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在这里,多一张或少一张麻木的面孔,似乎并无分别。
一个离她较近的、正在费力拧着一件厚重袍子的中年宫女,见她呆呆站着,忍不住低声提醒:“新来的?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刘嬷嬷领活!待会儿嬷嬷看见你偷懒,有你好受的!”
刘嬷嬷?陆明舒连忙顺着那宫女示意的方向看去。场地边缘一处稍高的石台上,一个身材粗壮、面色黝黑、眉心有颗大痣的嬷嬷,正掐着腰,冷眼扫视全场。她应该就是这里的管事之一了。
陆明舒硬着头皮,低着头,小步挪到石台下,对着上面的刘嬷嬷,笨拙地行了个不标准的礼(模仿记忆中粗使丫头的动作),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场地,做出一个干活的手势,脸上努力挤出怯懦和哀求的表情。
刘嬷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脏污的衣衫和赤足上停留片刻,眉头皱起:“哑巴?哪个宫送来的?怎么这副德性?规矩都没学吗?”
陆明舒只是低着头,瑟瑟发抖,一副惶恐无知的样子。
刘嬷嬷似乎对这种“不合格”的粗役见怪不怪,或许是宫里某个角落又“处理”掉了一批人,补充进来的总是些歪瓜裂枣。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藤条:“行了行了!晦气!去那边!跟赵婆子一起洗恭桶!洗不干净,今天没饭吃!”她随手指向场地最边缘、靠近围墙的一排低矮棚子,那里气味更加刺鼻,几个年纪更大的婆子正麻木地刷洗着一些木桶。
洗恭桶……陆明舒胃里一阵翻搅。但这是她目前能得到的最不起眼、也最可能暂时安全的活计。她连忙点头,弯腰,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走去。
赵婆子是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妇人,看到又来一个“倒霉蛋”,只是掀了掀眼皮,递给她一个硬毛刷子和一个破木盆,指了指堆在墙角那一排散发着恶臭的木桶,便不再理会。
陆明舒挽起袖子(尽管袖子早已破烂),强忍着恶心,开始机械地刷洗起来。冰冷刺鼻的碱水混合着污物的气味,几乎让她把隔夜(如果她吃过的话)的东西都吐出来。但她死死咬着牙,逼迫自己适应。在这里,任何异常的表现都可能招来注意。
她一边刷洗,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四周,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浣衣局很大,人很多,声音嘈杂。宫女婆子们低声的交谈,大多是关于活计的辛苦、管事的严苛、或者某些宫里的最新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永寿宫那位,昨儿夜里又宣太医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唉,这宫里,看着富贵,谁知道……”
“东边浆洗房那个春杏,攀上了针工局的一个小太监,好像要调走了……”
“呸!狐媚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
“今天送来的衣服里,有好几件是长春宫的呢,料子真好,就是沾了药渍,难洗得很……”
长春宫!
陆明舒刷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长春宫!信上说的‘宫’内‘长春’处!难道就是长春宫?那里是某个妃嫔的居所?还是……太医院下属的某个制药或存放药材的地方?
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更用力地刷着手里的木桶,仿佛要将所有的惊疑和激动都发泄在那粗糙的木板上。
“药渍?”旁边一个正在晾晒衣服的年轻宫女接过话头,“长春宫那边……最近汤药是多了些。我上次去送洗好的衣服,还闻到一股挺特别的香味,不像寻常药材。”
“少打听!”赵婆子忽然沙哑地开口,瞪了那年轻宫女一眼,“宫里的事,是咱们能议论的?干你的活!”
年轻宫女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但陆明舒已经听到了关键信息:长春宫,最近汤药多,有特殊香气。
‘赤阳丹’是解寒毒‘跗骨冰蚕’的,炼制或存放之处,有特殊药材香气,合情合理!
目标,似乎清晰了一些——长春宫。
可是,长春宫在皇宫何处?她如何能离开浣衣局,前往长春宫?就算到了长春宫附近,又如何潜入,寻找‘赤阳丹’?
难题,一个接着一个。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浣衣局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靛蓝色太监服饰、神情倨傲的人,在一名管事嬷嬷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中年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扫视着场地。
“都停下!王总管有事吩咐!”领路的嬷嬷高声喊道。
场地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宫女婆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垂手肃立,连刷恭桶的赵婆子也站了起来。
王总管?陆明舒心中一动,也连忙跟着站好,头垂得低低的。
那中年太监——王总管,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尖细而威严:“奉贵妃娘娘口谕,宫中近日需用大量洁净细布,以备不时之需。浣衣局所有手脚利落、浆洗仔细之人,即刻起,分出一半,由咱家带走,另有安排。你,”他随手指向刘嬷嬷,“挑二十个得用的,马上跟咱家走。”
贵妃娘娘?大量洁净细布?陆明舒不知道这是什么征兆,但直觉告诉她,这可能是一个机会!一个离开浣衣局,或许能更接近宫廷核心区域的机会!
她立刻将头埋得更低,但身体却微微前倾,手上的刷子也捏紧了,努力让自己在一群麻木的宫女中,显得稍微“利落”一些。
刘嬷嬷不敢怠慢,连忙走下石台,开始在人群中挑选。她的目光扫过陆明舒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这个哑巴是否“得用”,但看到她虽然狼狈,刷洗恭桶的动作却还算稳当有力(陆明舒刻意表现的),而贵妃娘娘要的是“手脚利落”的人,并非一定要伶牙俐齿……
“你,还有你,你……你也过来!”刘嬷嬷的手指最终点到了陆明舒,连同另外十九个看起来相对健壮或麻利的宫女。
陆明舒心中狂跳,强压着激动,低着头,小步挪到被选中的队列里。她能感觉到旁边其他宫女投来的、或羡慕或嫉妒或麻木的目光。
王总管扫了一眼这二十人,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跟咱家来。”说罢,转身便走。
刘嬷嬷连忙挥手示意她们跟上。
陆明舒混在队列中,跟着王总管和几个太监,走出了那片充斥着水声、捶打声和沉闷气息的浣衣局场地。
穿过几道月亮门和长长的宫巷,越走,周围的建筑越发精致,守卫也越发森严。空气中的气息也变了,少了皂角水汽,多了香料、脂粉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她们被带到了一个相对宽敞、但陈设简单的偏殿院子里。院子里已经堆放着许多匹素白的细布,还有几个大木盆和皂角。
王总管停下脚步,转过身,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们就在这里,把这些细布全部浆洗一遍,要洗得雪白透亮,不能有一丝杂质。天黑之前必须完成。干得好,有赏;干不好,或者偷奸耍滑……”他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那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浆洗细布?虽然不是直接去长春宫,但至少离开了浣衣局那个最底层、最难动弹的地方。而且,这里……陆明舒悄悄抬头,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宫殿匾额和来往宫人的服饰。这里似乎是位于后宫偏西的一片区域,距离传说中的长春宫……似乎并不算太远?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也留给敢于冒险的人。
她低下头,和其他宫女一起,走向那些堆积如山的细布,心中开始飞速盘算。
第一步,混入皇宫,完成了。
第二步,隐藏身份,暂时也做到了。
第三步,寻找‘长春’和‘赤阳丹’……现在,似乎看到了一线微光。
她挽起袖子,将手浸入冰冷的皂角水中,开始用力搓洗雪白的细布。粗糙的布面摩擦着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宫廷的深水,她已涉入。前方是更汹涌的暗流,还是唯一的生路,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必须向前。
【生存时间倒计时:24天11小时14分07秒……】
冰冷的数字,在这陌生的、充满脂粉香和无形压力的宫殿庭院里,依旧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