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0章微光破茧 (第2/2页)
肉。
周章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扶住旁边肮脏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所有关于农事增产的努力,所有希望通过技术改善民生的理想,在这一刻,在这悬挂的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如此……
毫无意义。
他带来的农业上的技术,所增产的粮食,最终去了哪里?
周章他知道答案,但是之前装作,或是觉得只要让北城的那些权贵官僚先富裕了,南城的百姓民众多少也能沾点光……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即便是填满了北城权贵的粮仓,养肥了中饱私囊的官吏,也没能让这些最底层的,亲手耕种土地的百姓民众免除痛苦!
这些年,他周章,周子丰,寒窗苦读,钻研农学,从兖州到关中,再从关中奉命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确实提升了亩产,多增了收成,除了得到上司一句『不错』之外,邺城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之前贫困,现在依旧贫困。
之前挣扎求活,现在也依旧是挣扎求活。
甚至还有些人从一般的家境,开始往下跌落,比如他认识的李家子……
浑浑噩噩地,周章再次穿过那道关卡,回到北城。
踏入北城的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街道虽然也冷清,但干净整齐,没有堆积的垃圾和污水,空气中也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甚至可以听到从某些高门大宅的深处隐约飘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模糊的,但是肯定是属于宴饮的喧哗。
周章回到了自己寂寥冷清的小院门口,听着那隐约的,与南城地狱景象格格不入的乐曲声,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想起在骠骑辖下的日子。
在没到关中之前,他跟着陈宫,见识的是士族间的倾轧和空谈;到了骠骑麾下,他进入农学院,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那里有一种向上的活力,有一种对『人』的基本尊重。
求真,求正。
而不是遮遮,掩掩。
那边的官吏遇到了问题,更多的是说我们来一起想想办法……
而在这里的官吏,最经常说的话却是『上头这么规定的,我也没办法』。
在关中,在河东,农学士到田野之中指导,百姓夹道欢迎,是真心实意地感激那些能让他们田地增产的技术。所收获的粮食,也确实能有一部分落到耕种者自己手中。
而周章给邺城周边的屯田带来了增产,但是增加的那部分却丝毫没有落入邺城普通百姓的手中。
之前周章听邺城的官吏说,邺城人太多了啊,若是都平均下去,一个人也没多少啊,还不如留起来方可办大事……
粗听,似乎也有些道理,但是『大事』……
修路,修桥,确实也有,但是那路修了又修,桥建了又拆,究竟花了多少,办了多少『大事』,或许连具体经手的那些官吏都未必能够完全清楚。
直至此刻,周章才真切的意识到,曹氏的政治集团,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陈群或许有才智,但他维护的,正是这个吃人的体系。陈群可以用计谋暂时欺骗城外的骠骑军,也可以用严刑峻法暂时压制城内的百姓,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大汉山东的旧体系,已经失去了民心,失去了自我革新的能力,就像一棵内里早已被蛀空的大树,外表或许还支撑着,但只要一阵强风,就会轰然倒塌。
这一次骠骑军围城,或许,只是或许曹丕和陈群能侥幸守住,那下一次呢?
这个腐朽的政权,注定无法长久。
那么自己还要在这个泥潭里待多久?
继续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甚至是一个间接的……
帮凶?
不。
周章的眼中,逐渐燃起一丝决绝的光芒。
他不能只是等着城破,然后或许靠着骠骑旧部的身份侥幸活命。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功业,甚至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活命。
他只是……
无法再忍受这种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却束手无策的煎熬。
他想救一些人,哪怕只是很少的一些人,那些他曾指导过的、如今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南城百姓。
但是,该怎么做?
直接去煽动百姓作乱?
那是找死。陈群的管控极其严密,而且经过之前假消息诱杀骠骑军,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反过来对南城百姓的强力压制,使得南城百姓早已如同惊弓之鸟,对任何来自『上面』的讯息都充满了怀疑和恐惧。他们被伤害得太深,被欺骗得太多次。单纯的呼吁,根本无法唤醒他们,反而可能立刻招来杀身之祸。
必须改变他们的认知。
周章在狭小的院落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他需要一个契机,或是一个能让南城百姓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并且能够理解的讯息。
打破官方的屏蔽,禁言,茧房。
一个能打破陈群刻意营造的『骠骑军残暴,唯有死守』的虚假认知的讯息。
他想起了骠骑军的政策,想起了那些被广泛宣传、但在山东之地被刻意掩盖或扭曲的信息。
比如,对于主动归顺的百姓的安置措施,对于战俘的处理办法,对于土地重新分配的原则……
这些,南城的百姓几乎一无所知。
他们听到的,只有曹氏官府宣扬的骠骑军如何『屠城』、『掳掠』。
即便是有人说了一些真话,但是很快就被屏蔽,被抓走,所以也没人继续说了。
或许……
可以从这里入手。
周章的目光,落在了屋内那个他用来记录农事观察的旧木箱上。
里面有一些他节省下来的纸张和麻布。
他不能直接去说,去宣传。
那样太明显,太容易被抓。
他需要借助某种形式,某种能够悄然传播,又能引发思考的形式。
他想到了图画。
简单的,易懂的,能够跨越文字障碍的图画。
他可以画一些对比鲜明的图。
一边是曹军驱民为盾、焚烧村庄、官吏贪腐、南城饿殍遍野的景象;另一边,则是骠骑军秩序井然、分发粮食、百姓耕种属于自己的土地的想象图景。
但是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太复杂了。
即便是他有这样的画力,那些百姓也未必能看懂。
所以,不需要太复杂,甚至有些幼稚也没关系,关键是传递那种『另一边可能有活路』的希望……
还有简短的的语句。
用最直白的话,点出关键。
比如『开城迎王师,均田免赋税。』
又或是『骠骑不杀降,只诛首恶曹。』
还是说『南城亦是汉家民,何苦为奴守孤城?』
不过片刻之后,周章又放弃了这些想法,因为这些词语太明显了。之前骠骑军射进城内的一些告民之书,都有写这些类似的话,很快就被收缴,然后若是私藏而被查出来,也是人头落地。
周章需要一种可以被百姓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去藏着,去传看,去感悟,但是又不能直接触犯陈群定下的禁令……
毕竟他的行为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而且会死得极其惨烈。
难啊,周章甚至都有些想要放弃了。
但是,想到南城悬挂的肉,想到南城那些百姓那麻木而绝望的眼神,想到北城隐约传来的笙歌,周章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他曾经以为,凭借农事技术可以绕过政治,可以造福百姓。
现在他明白了,在腐朽的体制面前,技术无能为力。
要真正拯救这些百姓,必须先摧毁笼罩在南城之上的无形牢笼。
他画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伸着手,指着城墙,城墙高大森严。
然后,他在城墙之外,画了一个没有具体面目,但是散发着光芒的轮廓……
旁边,他只是写下了两个字——
『活路。』
灯光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动荡不安,却又前所未有坚定的内心。
这样的方法,能有效么?
他不知道……
只是,总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