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4章朽木危城厦欲倾,人心蚁穴溃长堤。 (第2/2页)
那时他相信,个人的勇武与才智,足以在世上闯出一片天地,改变能改变的一切。
这个大汉,虽然不足之处,但是人无完人,更何况大汉这么大的国家?
只要是人治,自然就会有不完美的地方,就少不了各种肮脏的事情,但是目前大汉对比其他的蛮夷之地,不是已经很好了么?
打跑了匈奴,壮哉!
盐铁论,白虎议,美哉!
经书传承,千里河山,丽哉!
他相信,凭借自己的一身的学识和武勇,一身的本领,可以去改变大汉那些肮脏的事情,匡扶社稷,改变国家!
他相信!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沉重一击。
然后,沉重二击……
三击……
现在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击了……
他姓崔,但是属于偏支寒门,投身军旅,从最底层做起,凭着悍勇和些许谋略,在剿灭黑山贼残部的战斗中屡立战功。
他以为自己能凭借军功晋升,却发现同营的一个袁氏子弟,寸功未立,却因家族荫庇,轻松爬到了他头上。
他愤懑,却不气馁,认为这只是个例,只要自己足够努力,立下更大的功劳,总能得到赏识。
他在又去了幽州,顶着风霜,清剿流窜的胡骑,身上添了数道伤疤……
他回到郡县弹压豪强,整顿军备,训练出的士卒堪称精锐……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的努力会被看见,但是每一次升迁的文书下来,却总是另外的一些人得到晋升。
先是袁氏,后是曹氏夏侯氏。
他已经察觉不对了,但心中多少还有一点希望。
他回到了邺城……
结果,现在被软禁了。
他渐渐明白了。在这个体系里,个人的能力、流过的血汗,远不如一个显赫的姓氏,一份厚重的乡评,或是与权力核心的亲近关系来得重要。
选官论族姓阀阅,贤良方正成了门面文章。
他曾引以为傲的博陵崔氏旁支身份,在真正的顶级门阀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曹操用人虽号称『唯才是举』,但核心圈层何曾真正向河北士族彻底敞开?
他崔琥拼杀半生,到头来在曹丕、陈群眼中,恐怕依旧只是个『可用之人』,而非『心腹之臣』,稍微有些怀疑,便是立刻将其罢免软禁。
骠骑来袭,他守城之时殚精竭虑,日夜巡防,在北城上安排事务,连吃喝睡觉都是在城头上,未离开一步!
可结果呢?
骠骑军几句离间的乡谣,几缕诱人的炊烟,他这崔姓的出身,便成了原罪。
一纸命令,剥夺军权!
美其名曰『暂避嫌疑,以待核查』!
核查什么?
核查他这身上为曹氏征战留下的伤疤是真是假?
核查他训练出的,如今正在城头浴血的儿郎们是否忠心?
是他不够努力,不够奋斗,不够为这大汉做出贡献么?
一股夹杂着绝望、愤怒和多年积郁的火焰,渐渐地在他胸中熊熊而起……
年轻时想要改变天下的宏愿,早已被现实磨得只剩下冰冷的碎屑。
如今,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像一颗随时可以被弃掉的棋子。
既然这大汉,这曹氏,给不了他公道,甚至给不了他最基本的信任,那他为何还要为之殉葬?
一个国家,一个制度的存在,强盛与否,是好是坏,不是在公告上,也不是在统治者的口头中,而是最底层的民众才最清楚,只有那些承担着生活的重压,家庭责任的百姓才最清楚。
那些每天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在温室暖房里面的人,根本无法理解风雨交加之下的草芥的苦痛,也不会知道每一次风霜之下,都会有草木枯萎,悄无声息的离开尘世。
崔琥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等待什么『改变』了。
袁绍来的时候,说会改的,结果改了什么?
他曾经向袁绍进言,表示曹操那边提拔寒门,开拓屯田的方式很好,希望袁绍能够采纳……
可袁绍做了什么?
袁绍在满城悬挂布幔,粉刷街道,就是为了改个颜色来符合『五德』!
崔琥再次上表劝说做点实事,却换来了贬职和斥责,甚至是辱骂。
『你吃着袁家的饭,却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阴阳怪气,讥讽嘲笑!你是何居心?!你要觉得曹氏那边好,可以滚去那边啊!不拦着!我们都不拦着!』
后来他没『滚』,但是曹操来了……
曹操又说要改变,也确实做了一些,比如『科举』,虽然只是办了一次。
但毕竟办了一次。
这又给了崔琥一些新的希望,他再次上表,说关中的斐潜很多举措很好,不仅是『科举』,还有工匠,还有农官等等,希望曹操能够采用推行。
结果,又是没了下文。
崔琥忍不住,隔了一段时间又再次上表。
然后反馈就来了——
『你端着曹氏的碗,然后翻来覆去的指责这个,批评那个!你能耐!觉得山东不好,有本事你去关中啊!』
然后就有人翻旧账,说当年袁绍在时,崔琥他也是『多有不满,牢骚满腹』云云,然后新上任的上司便是『恍然』,公开表示让其他人别跟崔琥走得太近,以免沾染上『牢骚』,以防『肠断』,也同样时不时就在大会小会中旁敲侧击的拿捏一下崔琥,表示曹氏现在的制度,已经是天下第一,已经是做到了极致,然后再三阐述,如果有人还不满意,可以滚!
滚去关中!
『爱滚去哪去哪!我们绝不留人!』
那人铿锵有力,『代表』了『我们』,在崔琥面前指手画脚。
所以,后来再有人来问崔琥有没有什么『意见』,有没有什么『建议』,都可以『大胆』提,『放心』说,崔琥要么摇头,要么沉默。
来人就很开心、很满意的走了。
上司也因为没有再听到什么『抱怨』,什么『牢骚』,什么『讥讽』,便是心安理得,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表示在他的领导之下,成功的让崔琥这样的刺头,迷途知返,重归大汉正统。
至于南城百姓……
至于基层兵卒……
至于关中新政……
这些问题,崔琥再也不提了。
崔琥最终明白了,他一个人,改变不了大汉制度,他改变不了国家社稷……
他现在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生死。
房外,负责看守他的,有一些是豫州士卒,但是也有一些是他冀州旧识。
往日里,他对这些同乡颇为照顾,此刻,这份香火情便成了他可以利用的缝隙。
营他暗中观察,确定了几个平日里对他较为敬服,且对当前处境同样不满的低级军官和老兵。
利用送饭,或是巡查的短暂间隙,他用最隐晦的语言,传递着信息,也在尽可能的挽救自己,他这一次,准备真的要『润』了……
与此同时,陈群坐镇的中军大帐,气氛同样紧张。
他收到了心腹密报,称被软禁的崔琥似乎有些『不安分』,与外界有隐秘联系。
陈群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他也预料迟早会出现这种情况。
冀州派系的不满,如同岩浆在地下运行,他之前的压制只是暂时封住了出口。
『加派人手,严密监视崔氏及其可能联络之人。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陈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在邺城这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他只能先堵住最明显的裂缝。
然而,陈群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
或者说,他低估了被逼到绝境、抛弃了所有幻想的人,所能爆发出的能量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