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技术回流 (第2/2页)
计算机是个大问题。叶片加工过程的有限元仿真,对计算资源要求极高。香港理工大学的VAX小型机勉强够用,但机时很紧张,排到两个月后。
“深圳大学正在建计算中心,从美国进口了一台IBM 4381。”李先生提供了一条线索,“机器刚到位,还在调试。如果能说动深大合作……”
谢望城当即去找梁副市长。听完情况,梁副市长二话不说,拿起电话拨通了深圳大学校长办公室:“老陈,我梁志刚。有个事关国家航空工业的项目,需要借用你们的新计算机……对,很急。什么?还在调试?那就边调试边用!我派我们最好的工程师过去帮忙调试,保证不耽误你们正常进度!”
有了市领导协调,第二天,谢望城就带着香港理工的张教授团队,进驻深圳大学计算中心。那台IBM 4381占据了半个房间,嗡嗡的散热声像一群困在铁箱里的蜜蜂。机器确实还在调试,操作系统不稳定,经常死机。
深大负责计算机维护的是个年轻教师,叫吴浩,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学计算机科学的。看到谢望城带来的叶片三维模型和加工数据,他眼睛都直了:“这是……航空发动机叶片?你们在深圳做这个?”
“在武陵山做的。”谢望城解释,“我们是帮他们做工艺优化。”
“武陵山……”吴浩想了想,“是不是湖北那个‘701’厂?我有个师兄在那里插过队,说那地方山沟里藏了个军工厂,神秘得很。”
“现在不神秘了,军转民,做精密加工。”
吴浩来了兴趣。他主动加入团队,负责解决计算机的软硬件问题。那些让深大老师头疼的系统bug,在他手里很快就解决了——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时,就参与过UNIX操作系统的早期开发。
有了稳定的计算环境,仿真工作全面展开。张教授的团队把叶片的三维模型导入CATIA,重新规划刀具轨迹。这次的目标不是最短加工时间,而是最平稳的切削力变化。
“就像开车走盘山公路。”张教授比喻,“老程序是追求最短路径,急转弯多,乘客晕车。新程序要追求最平稳,弯道放缓,加减速柔和。”
仿真跑了三天。新轨迹的加工时间比老程序增加了百分之十五,但切削力的波动幅度降低了百分之四十。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把王有才的经验量化。
谢望城把王有才笔记本里所有关于“手感”的描述都摘录出来,有三十多条:“刀声尖”“声闷”“振手”“铁屑颜色发紫”“工件发热”……每一条,都对应着一次人工干预。
他和吴浩一起,开发了一个简单的“专家系统”原型——用当时最流行的人工智能语言Prolog编写。系统的核心是一系列规则:
如果 主轴电流突然上升超过20% 且 持续超过2秒
那么 建议降低进给速度10%
如果 振动传感器检测到800-1200Hz频段能量突增
那么 建议检查刀具磨损
如果 操作工记录“刀声尖,似刮玻璃”
那么 对应振动模式为1000±150Hz横向振动
……
这些规则,一部分来自机床传感器数据与人工记录的对照分析,一部分来自张教授的切削力学理论,还有一部分,纯粹是经验归纳——比如“铁屑颜色发紫对应工件温度过高”,这是王有才四十年车工经验的总结,暂时没有理论依据,但实践证明有效。
系统开发完,用历史数据测试。输入过去三个月加工过程中出现的十二次异常情况,系统正确诊断出了十一次,并给出了和当时老师傅们实际采取的措施相似的建议。
“成了。”吴浩盯着屏幕上的诊断结果,有些激动,“这就是人工智能在工业上的应用啊!虽然还很初级,但是方向对了。”
带着优化后的刀具轨迹程序和刚刚诞生的“专家系统”原型,谢望城再次拨通武陵山的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小陈——他从德国学习回来了。
“小陈,你回来得正好。”谢望城把深圳这边的工作详细说了一遍,“新的刀具轨迹程序,我已经寄出了。另外,我和香港、深圳的专家一起,开发了一个辅助诊断系统,能把王师傅他们的经验转化成计算机能用的规则。但这个系统还需要完善——需要更多的数据,更多的经验。”
电话那头,小陈的声音带着德国留学后的沉稳:“谢工,我明白。我在德国看到,他们最先进的工厂已经在做‘数字孪生’——就是给每台机床、每个工艺过程建立虚拟模型,实时仿真优化。咱们现在做的,是这个方向的第一步。”
“对,第一步。”谢望城说,“但这第一步,必须走稳。新程序到厂里后,先做小批量试制。加工过程中,所有数据——包括王师傅的每一个手感判断——都要完整记录。特别是那些系统没能预测到的异常情况,要重点分析。”
“明白。谢工,还有个事。”小陈顿了顿,“克劳斯公司派人来了,看了咱们的叶片原型,总体满意,但对残余应力的问题很重视。他们说,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后续的订单可以扩大三倍,而且愿意帮咱们申请德国航空工业的供应商认证。”
三倍订单。德国航空供应商认证。这两个词,让谢望城握紧了话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成功,“701”厂将从一家深山里的三线军工厂,变成国际航空供应链的一环。这是质的飞跃。
“告诉他们,给我们一个月时间。”谢望城说,“一个月后,我们交付改进后的样品。”
挂掉电话,他走出深大计算中心。深圳的夜晚闷热依旧,但天空中多了几颗星星。远处,南鹏机场工地的灯光连成一片,像落在地上的银河。
他想起父亲信里的那句话:“如果洋人的机器测出问题,那问题一定在咱们还没弄明白的地方。”
现在,他们开始弄明白了。用深圳的计算机,用香港的软件,用武陵山的经验,用这个正在打开的国家所能接触到的一切资源,去弄明白那些最细微、最隐秘、决定成败的技术细节。
这不是一个人的战斗,也不是一个厂的战斗。这是一张网——从武陵山到深圳到香港到瑞士——一张用技术、数据、经验、还有不甘落后的心,编织起来的网。
网已经撒开。现在,要开始收了。
谢望城深吸一口湿热的海风,转身走回机房。那里,计算机还在运转,屏幕上,叶片的仿真模型正在缓慢旋转,刀具轨迹像光织成的丝绸,缠绕在复杂的曲面上。
一夜还长。而明天,新的数据会从武陵山传来,新的仿真会开始运行,新的问题会出现,新的解决方案会被找到。
这就是技术回流——不是简单的设备引进,是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的完整循环。在这个循环里,深山里的经验和特区里的资源,像两条河流,汇合,交融,奔向更广阔的海洋。
而他们,是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