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跨越山海的协同 (第2/2页)
“王先生,”施罗德用英语说,翻译在一旁转述,“穆勒先生多次向我提起您,说您能用耳朵‘听’出机床的问题。今天亲眼所见,确实令人惊叹。我想请教:在精加工阶段,您是如何判断切削状态是否理想的?”
王有才想了想,让赵建国启动机床,加工一个演示用的试件。刀具运行时,他闭上眼睛,举起右手,五指张开,像在感受无形的气流。
“声音有层次。”他缓缓说,“最底层是主轴旋转的‘嗡’,要稳,不能抖;中间层是切削的‘嘶’,要匀,不能忽高忽低;最上层是冷却液的‘哗’,要连贯,不能断。这三层声音,要像三股绳子,拧成一股,不断,不散,不打架。”
翻译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准确翻译“像三股绳子拧成一股”。但施罗德听懂了,他闭上眼睛,也试着去听。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这就是‘工匠直觉’。”他对穆勒说,“在任何语言里,这种能力都很难用文字描述,但它真实存在,而且价值连城。”
验收会议在厂部会议室举行。施罗德代表克劳斯公司宣布:三片新叶片全部通过验收,残余应力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基于此,公司决定:
第一,立即启动“701”厂作为克劳斯公司二级供应商的认证程序,预计六个月内完成。
第二,将原定的叶片年订单量从200片提高到600片。
第三,邀请“701”厂参与新一代航空发动机“轻量化叶片”的联合研发,德方提供设计和技术支持,中方负责工艺实现。
“还有一个提议。”施罗德看向谢继远,“我们注意到,贵厂在加工过程中应用了基于专家系统的辅助诊断技术。克劳斯公司正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工业人工智能’的合作伙伴。如果贵厂愿意,我们可以共同申请欧盟的工业4.0研究项目,将你们的经验系统化、产品化。”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些提议,每一个都超出了“701”厂此前最大的想象。从代工生产到联合研发,从卖产品到卖技术,从深山工厂到国际项目……这条路,突然之间变得无比宽阔。
谢继远没有马上回答。他看向窗外,武陵山的山峦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他想起了1965年,他第一次走进这片山谷时的情景;想起了1983年,军品订单锐减时的焦虑;想起了那些在油灯下研究图纸的夜晚,那些为了0.001毫米精度反复试验的白天。
现在,这条崎岖的山路,终于通向了大海。
“我们接受。”他转回头,声音沉稳有力,“但有一个条件:合作研发的知识产权,必须双方共享。我们的经验,我们的数据,我们的技术改进——这些,要明确写入合同。”
施罗德笑了:“当然。这正是合作的意义。”
合同谈判持续了三天。德方派来了律师团队,条款密密麻麻。技术科长老周和小陈带着厂里的技术骨干,一条一条地审,遇到不懂的就打电话问深圳的谢望城,问北京的望城单位,甚至问香港的张教授。这是“701”厂第一次参与国际技术合作,每一步都要走稳。
最终签署的合同有中、英、德三个版本,厚得像一本书。签字仪式很简单,就在车间里,以那台五轴机床为背景。签字后,施罗德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王有才。
“这是克劳斯公司特别订制的。”他说,“打开看看。”
王有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特制的耳罩,但不是普通的隔音耳罩——耳罩外侧有微型麦克风,内侧有骨传导耳机,侧面还有一个小屏幕,显示着声音的频谱分析图。
“这是我们和德国一家声学公司合作开发的‘工业听诊器’。”施罗德解释,“它能采集机床的声音,实时分析频谱,将您听到的‘层次感’,用图像显示出来。这样,您的经验就能更直观地传递给年轻人。”
王有才戴上试了试。机床运行时,他听到的声音和平时一样,但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小屏幕上的频谱图——三条不同颜色的光带,像三条河,平行流淌,偶尔交汇。
“这个好。”他点点头,“我能‘看’到我听到的东西了。”
当晚,谢继远给深圳打了长途。接电话的是谢望城,背景音里有计算机风扇的嗡鸣。
“爸,合同签了?”
“签了。望城,这次……多亏了你们在深圳那边的工作。”
“是咱们一起的工作。”谢望城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但很欣慰,“爸,我这边机场的填海工程也快收尾了。梁副市长说,等项目结束,想调我去市科委,专门负责重大项目的技术攻关。”
“你怎么想?”
“我想回北京。”谢望城顿了顿,“但梁副市长说,深圳需要既懂技术又懂管理、既有国内经验又有国际视野的人。他说……这是一个新战场。”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父子俩都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留在深圳,意味着进入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决策层;回北京,意味着回到他熟悉的航空航天领域,继续做他热爱的科研。
“你自己决定。”谢继远最终说,“无论在哪里,都是在为国家做事。”
“嗯。”谢望城应了一声,“爸,等机场通航了,您一定要求看看。从武陵山到深圳,坐飞机只要两小时了。”
挂掉电话,谢继远走到窗前。夜幕下的武陵山,只有车间和宿舍的灯光星星点点。远处山脊线上,一弯新月刚刚升起,清冷的光照着沉睡的群山。
他想,这个世界真的变了。武陵山和深圳,直线距离一千二百公里,曾经是遥不可及的两个世界。但现在,通过电话,通过传真,通过航空快递,通过那些在两地之间流动的数据、图纸、样品、人才……这两个地方,被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而这种连接,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是技术上的、思想上的、未来上的。
车间里,夜班的机床还在运转。王有才戴着那副德国“听诊器”,正在教赵建国如何“看”声音。小陈在计算机前,整理着这次试制产生的所有数据——这些数据,将成为“经验数字化”项目最宝贵的原始素材。
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在深夜里,在机床的嗡鸣中,在数据的流动中,悄然开始了。
而他们,这些守在山里的人,推窗望去,看到的已经不只是山。还有海,还有天空,还有一个正在打开的、无比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