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的重量 (第2/2页)
张妈接过东西,引着苏晚来到主宅的客厅。沈知意正在这里陪着乐乐看绘本。
“知意!”苏晚一进来,就亲热地打招呼,快步走到沈知意身边坐下,目光关切地上下打量她,“你没事吧?昨晚可吓了我一跳!怎么那么不小心呀?伤口还疼吗?”
她的态度热情得过了头,言语间的亲昵也透着一股刻意。沈知意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只能维持着基本的礼貌:“谢谢苏小姐关心,小伤,不碍事。”
“什么小伤!女孩子身上留疤可不好!”苏晚嗔怪道,拿起张妈放在茶几上的药盒,塞到沈知意手里,“这个你拿着,每天涂两次,保证一点痕迹都留不下。这可是我托人从瑞士带回来的,市面上买不到呢。”
“太贵重了,不用了。”沈知意推拒。
“跟我还客气什么!”苏晚按住她的手,笑容甜美,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光,“咱们现在也算是一家人了,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乐乐?”她转向旁边的孩子。
乐乐对这个昨晚试图摸他头、今天又异常热情的“苏阿姨”显然没什么好感,往沈知意怀里缩了缩,没吭声。
苏晚也不在意,收回手,叹了口气:“唉,说起来昨晚也是我不对。李叔叔那个人就是那样,喜欢逗孩子,没轻没重的。我要是在旁边多说两句就好了,也不至于让你着急护着孩子,弄伤了自己。”
她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一部分,语气里满是“自责”和“体贴”,却巧妙地将昨晚事件的起因又引向了“沈知意为护子而慌乱失手”,进一步固化了那个“意外”的解释。
沈知意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关苏小姐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就是太要强了。”苏晚摇摇头,仿佛很了解她似的,“有什么事别总自己扛着,宴哥他……有时候忙,顾不上细处。你有需要帮忙的,或者心里不痛快,都可以跟我说。咱们都是女人,我懂的。”
这番“姐妹情深”的戏码演得滴水不漏。沈知意只是淡淡地应着:“谢谢苏小姐好意。”
苏晚又坐了一会儿,东拉西扯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询问乐乐的饮食起居,夸赞陆宅的花园打理得好,仿佛真的只是来串门聊天的。直到张妈再次过来,说陆先生的会议快结束了,苏晚才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沈知意说:“哦,对了,下周末我父亲想在家里办个小型的家庭音乐会,请了几位演奏家,都是高雅艺术。宴哥已经答应了会带乐乐去见识见识。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吧?对孩子音乐启蒙有好处。”
又是一个“高雅”的、必须出席的场合。沈知意心中了然,这恐怕又是苏晚巩固地位、展示“女主人体贴”的戏码。
“看陆先生安排吧。”她将皮球踢了回去。
苏晚笑了笑:“那好,我跟宴哥说。你好好休息,记得涂药膏。”
送走苏晚,沈知意看着茶几上那个精致的药盒,眼神冰冷。苏晚的“慰问”,句句是关心,字字是试探和巩固。她不仅想扮演“贤内助”的角色,还想通过不断的社交捆绑,将沈知意和乐乐更深地拉入她和陆宴共同构建的、光鲜而虚伪的上流生活图景中。
而那张被她藏在云顶休息室沙发缝隙里的密信,此刻显得更加沉重和迫切。
第四节:夜访书房与无声的对峙
深夜,陆宅再次沉入寂静。沈知意确认乐乐睡熟后,轻轻走出房间。
她没有回自己卧室,而是走向二楼走廊尽头的书房。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陆宴果然还没睡。
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陆宴低沉的声音。
沈知意推门进去。书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陆宴坐在书桌后,面前摊着几份文件,指尖夹着一支笔,似乎正在处理公务。看到她,他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诧异,但很快恢复平静。
“有事?”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眼神却带着审视。
沈知意走到书桌前,停下,没有坐下。她穿着简单的棉质睡裙,外面披着一件开衫,长发披散,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脆弱,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我想跟你谈谈。”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谈什么?”陆宴微微挑眉。
“谈乐乐。”沈知意直视着他,“也谈……我。”
陆宴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我知道,你想要给乐乐最好的。最好的医疗,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环境,最好的一切。”沈知意的语气很平缓,听不出情绪,“我也希望他能好。但是陆宴,你有没有想过,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什么才是‘最好’?”
“你想说什么?”陆宴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乐乐最近画了很多画。”沈知意从睡裙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画纸——那是乐乐前几天画的《秘密》的复制品(原稿被陆宴收走了,这是她偷偷用手机拍下后打印的)。她将画纸展开,放在陆宴面前的书桌上。
昏暗灯光下,画纸上那个蜷缩在众多眼睛注视下的小小黑影,和角落里那枚几乎被黑暗淹没的、用力涂画的黄色星星,显得格外刺目。
“这是他画的‘秘密’。”沈知意的手指轻轻点在那颗小小的星星上,“他说,这是黑影唯一的朋友,但是光很弱,他碰不到。”
陆宴的目光落在画纸上,沉默着。他当然记得这幅画,也记得林老师的解读。只是当时,他选择将其视为孩子适应期的“正常”情绪波动,甚至觉得这幅画“不合时宜”而将其收走。
“这不是特例。”沈知意继续说,“他画过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画过三个看不清脸的小人,画过被云藏起来的太阳……陆宴,你请了那么多专家,做了那么多评估,他们给你的报告里,有没有告诉你,乐乐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更多的‘规则训练’和‘社交启蒙’?还是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全、放松、可以自由表达情绪、不用担心被‘评估’和‘纠正’的地方?”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在努力寻找出口。“他现在很怕犯错,很怕达不到要求,很怕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他变得异常安静,异常‘乖’。但这不是他本来的样子。他在压抑,在害怕。”
陆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看着她,目光深沉难辨:“所以,你觉得是我的方式错了?你觉得,让他随心所欲、不受任何约束,才是对他好?”
“我不是说要完全放任。”沈知意摇头,“孩子需要引导,需要边界,这我知道。但他需要的边界,是充满爱意和理解的安全线,而不是冰冷僵硬的规则栅栏。他需要的是知道,无论他画得好不好,表现得‘乖’不‘乖’,妈妈和……爸爸,都会爱他,接纳他,而不是随时准备拿着量表给他打分,或者因为他的一次‘不合格’而流露出失望。”
“爸爸”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陆宴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一下。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缓缓开口:“沈知意,这个世界不是童话。他将来要面对的,远比现在这些‘评估’和‘规则’复杂和残酷得多。我现在为他建立秩序和抗压能力,是为了他将来不至于被现实击垮。”
“可他才四岁!”沈知意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随即又强行压低,“四岁孩子的‘现实’,不应该是一座处处是监控、时时被评判的黄金牢笼!他的童年,不应该只是一场为了适应你设定的‘未来’而进行的、永无止境的彩排!”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眶有些发热,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陆宴,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他好,可你有没有真正蹲下来,用他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座你为他打造的‘完美’宫殿,在他眼里,是不是真的那么美好?”
书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台灯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彼此对峙,又仿佛相互缠绕。
陆宴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沈知意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那由理性和控制欲构筑的坚固外壳。他不是没有感觉。乐乐的画,孙医生的暗示,周专家的报告……点点滴滴,都在指向同一个问题。只是他习惯了用更高层面的“规划”和“责任”来压制这些“细枝末节”的“感性困扰”。
“说完了?”最终,陆宴转回视线,看向她,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有些冷,“你的建议是什么?减少课程?取消评估?让他像以前一样,只待在你身边,玩那些‘自由’的游戏?”
沈知意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嘲讽和不认同。她知道,一次谈话不可能改变他根深蒂固的观念。但她今晚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说服他。
“我的建议是,”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在制定那些‘为了他好’的计划时,能不能……多听听他真实的声音?多看看他画里的世界?多给他一点……不需要任何理由和考核的、单纯的拥抱和陪伴?”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力量。“至少,在他适应这里、接受你之前,不要用那些冰冷的尺子,把他心里最后那点‘星星’的光,也彻底量度熄灭。”
说完,她没有等陆宴的回答,转身离开了书房。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孤绝和疲惫。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书房里,陆宴独自坐在灯光下,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幅《秘密》。画中的小黑影蜷缩着,那颗黄色的星星倔强地发着微光。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画纸上空,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夜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知意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的力气,也撕开了她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一种深沉的、看不到出路的悲凉。
但她知道,她必须说。不是为了感动陆宴,而是为了在乐乐那被严密监控的成长轨迹上,撬开哪怕一丝丝可能透气的缝隙。也是为了,在她自己那越来越沉重的负罪感和无力感中,留下一点作为母亲曾经努力抗争过的证明。
更重要的是,今晚这次“主动”的谈话,或许能在陆宴心中,为她最近可能出现的任何“异常”举动(比如之后与顾景深的潜在联系),埋下一个“情绪化”、“感性用事”的伏笔,从而降低他的警觉。
一举多得。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计算着角度和力道。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依旧浓重,但东方天际,似乎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
信纸已经送出。话语已经说出。接下来,就是等待命运的回响,或者……在回响到来之前,继续在黑暗中,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