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2/2页)
“在官场,做清官其实没那么难,但要做一个能干些实务的官,很难。”
叶择安缓缓说道,“只因你想要做事,就一定需要众人的配合和帮助。”
“若只是一城或一省之地的父母官,只靠叶家的力量就足够推行我的政令。但当朝首辅想要做的事,靠一个叶家远远不够。我需要那些门阀的帮助,需要他们将力量借给我。”
李飞默然。
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叶择安的布局。
对方过去这些年来和那些门阀‘同流合污’,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以身入局,收集罪证。
那也太小看这位首辅了。
叶择安同时也是在通过利益交换,利用那些门阀的力量去推行自己的政令。
明新变法最大的阻力来自门阀,为何叶择安最后还是成功了?
因为叶家足够强?
不!因为叶择安用各种手段和各门阀达成了一致!
正如他所说,当清官不难,但要当一个能做实事的官,很难很难!
而这也正是叶玄铭和其余各大门阀家主们对叶择安如此愤怒的原因。
站在他们的立场,叶择安确实是一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十足小人!
叶择安看着坐在自己身旁,沉默的年轻人,艰难地说道:
“我本以为有生之年都等不到这一天,走不了这一步棋,好在如今大蓝朝有你。”
“.”
李飞沉默之际,身后响起敲门声。
“恩师,我能进来吗?”
是胡廷钟的声音。
李飞看向叶择安,对方微微点头。
于是以劲力打开房门,让胡廷钟进来。
庭院外,十门阀的家主们已经带着自家昏迷过去的护卫离开了。
“恩师!”
胡廷钟走进房间,看到床榻上的叶择安后,顿时泪流满面,走到床前,噗通一声跪下。
自从叶择安病重后,谁也不见,就连胡廷钟这位得意学生也是最近几个月来首次见到对方。
他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叶择安的身体竟到了这种地步。
身为当朝首辅,叶择安自然能享受到最顶级的医疗待遇。
不仅如此,什么延年益寿的丹药,他同样能拿到。
但他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了,对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来说,能用的续命手段早已用尽,走到了极限。
李飞纵有天下第一的修为,也无能为力。
“廷钟.”
叶择安伸出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
胡廷钟连忙伸手握住:“恩师,我在!我在!”
“你是我的学生,这次势必会受我牵连.但无妨,这些年,你的手上是干净的.”
“恩师,我.”
“你听我说.即便被误会,打压、也没关系。你是简在帝心,总有起复之时。”
“是,恩师放心,学生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叶择安转头看向李飞:
“李飞,我这个学生.就托付给你了。”
李飞抿着嘴:“好。”
叶择安苍老的脸上绽放出如孩童般的笑容:
“那些人总以为我这个学生将来当不了首辅,因为没有背景咳咳咳.哈哈哈.我给他找来了天下第一人当背景,他们谁能比得了?”
李飞沉默不语,胡廷钟已经泣不成声。
连续说这么多话,叶择安显得有些吃力。
他缓了缓,最后说道:
“想要在短时间内彻底消灭门阀世家是不可能的.杀一批,压一批、拉一批.我替你们把路铺好了,你们不要心急。”
“.”
李飞无话可说。
他确实可以凭一己之力杀光十门阀的所有人。
但那样一来,整个朝堂都要彻底瘫痪!
四大边军,五大御营军都要陷入动乱!
大蓝朝国力受损,国运动荡是不可避免的。
这种情况下要是继续去西征,李飞和闻人正前脚带人离开,大蓝朝立刻就要乱起来!
胡廷钟闻言,更是悲痛欲绝,因为他又想起了叶择安写在《明新记》最后的那句话。
对方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与生前身后名,也要布下这一局。
可叶择安比谁都清楚,哪怕赌上一切,最后依然不能功成。
他能做的,正如他所说的——
“老夫这一生,尽力而已。”
六月二十三日,蓝凌城的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苍白。
一封圣旨从宫里下达——
“监察阁正式展开对首辅叶择安的调查!成立调查专案组,由监察阁阁主娄鸿涛担任组长,蓝巡阁阁主,靖安国公李飞担任顾问。”
当天,内阁六阁皆有阁员被传唤,整座京城风声鹤唳!
有官员遭遇暗杀,有官员在家中自杀,有官员主动投案。
纵火,投毒、杀人、甚至是兵变
一时间,蓝凌城陷入前所未有的动乱之中!
以蓝凌城为中心,这场动乱正在朝其余二十三个行省蔓延!
十门阀的掌权者们,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拿出了不惜拉上整个大蓝朝一起陪葬的气势,想要吓退举刀之人!
但很快,这些动乱就被强势镇压了下去——
京城内,天下第一人亲自出手,镇压一切魑魅魍魉!
京城外,各地驻军,御营军还有杀蛮军,皆有调动!
各地的蓝巡阁在密侦司强大情报能力的辅助下,精准打击藏在暗中的敌人。
十门阀明面上的力量一早就被盯死了,早有防备。至于藏在暗中的力量,也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因为叶勤而暴露。
各大门阀未必没有预料到叶择安的用意,但这本就是阳谋,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叶勤这个参与了诸多大事的关键证人去往蓝凌城,只能出手阻拦。
当然,十门阀若是全力出手,能够掀起的风波远不止于此。
哪怕有天下第一人以武力镇压,但李飞终究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
当天下四处起火,李飞也救不过来!
真正的关键不在于外界的打击,而是十门阀内部出了问题——
叶择安早就和各家一些旁系偏支谈妥,这次事件不会牵扯到他们,反而还会支持他们上位。
若只有叶择安一人做保证,哪怕他是首辅也不会有多少人敢跟着他放手一搏。
但有天下第一人做保证,情况就不同了。
当十门阀内部陆续有人站出来,这场动乱很快得到控制
六月二十八日,监察阁对外张贴了一张告示,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当朝首辅及其同党的罪状——
“洪光二十九年,叶择安与东阳柳氏合谋侵吞河工款两千八百多万,致淮河决堤,五城受灾,死者逾千。”
“洪光三十年,叶择安勾结金辉燕氏,联手构陷南境副提督周允正,屈打成招,最终使周家满门抄斩。”
“洪光三十一年,叶择安借推行变法之名,联合萧家强占军田五千顷,逼死军户二百七十八户”
从洪光二十七年开始,大蓝朝推行明新变法。
就在变法的这十七年里,叶择安为了能推行自己的政令,和各大门阀皆有‘合作’。
监察阁公布的长达三十余条的罪状,每一条后面都清晰地列着一个或多个显赫的门阀世家,牵扯到其中的关键人物。
消息传开后,举城轰动,天下皆惊!
明新变法被誉为大蓝朝历史上最伟大的变法,为亿万民众的生活带来前所未有之改变,为大蓝朝带来新生。
这变法有多么伟大,辉煌,背地里借变法之名隐藏着的罪行就有多么遭人痛恨!
六月二十九日,蓝凌城,皇城的正阳门外,一群书生设了个简易的木台,轮流上台诵读监察阁公布的罪状详情。
台下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
等到三十多条罪状被诵读完毕后,一位身着素色锦缎的中年妇人默默走上前来。
她虽衣着简朴,但气质与举止显示出不凡的出身。
“妾身乃是已故南境副提督周允正之女,嫁与安定伯府为媳。”
妇人声音平静,却透着刻骨的寒意,“洪光三十年,家父因得罪了燕家家主燕卫风,又被燕家觊觎兵权,被首辅叶择安和燕家构陷通敌”
她在台上讲述着自家当年的惨剧:
“我周家七十三口人,包括我那个刚满十三岁的弟弟,都死了!”
她字字泣血,最后差点在台上哭得晕厥过去。
紧接着上台的是一位断了一条腿的老兵,他靠着木拐站立,空荡荡的裤管在风中飘荡。
“俺叫赵二柱,原在西境边军当兵。”
老兵声音粗粝,“洪光三十一年,上面说要重授军田,不知最后怎么改的,我队中上百个弟兄家里的田地就没了!我带着弟兄们去找上面理论,结果差点被打成叛军,好多弟兄不明不白就死了,都死了啊!”
“老子憋着一口气,现在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叶择安我艹你祖宗!!!”
后面还有一个接一个受害者上台讲述自己的惨剧,述说着真相大白后的愤怒。
这些血泪控诉如同火星落入干柴,点燃了民众们的怒火。
一时间,民怨沸腾!
当天下午,皇城正阳门外聚集了数万民众。
人们手执白幡,上面写着“严惩国贼”、“清算门阀”、“还我公道”。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支队伍,人们的怒吼声响彻云霄!
这一天,首辅叶择安正式去职,剥夺爵位,入狱。
除此之外,内阁有三位阁主,五位副阁主,三十三位阁员,上百位座官一起入狱!
消息传出,京城沸腾,鞭炮声彻夜不息,酒楼茶馆人满为患,众人举杯相庆。
天牢。
李飞和胡廷钟穿过一层层关卡,来到了最深处的一座牢房。
身穿囚服的叶择安躺在床上,一旁有一位擅长治疗之术的真人一直守在其身旁为他施术。
这位真人见到李飞后,连忙起身行礼。
李飞抬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
”国公,他已经.”
“我知道,你去吧。”
真人再次行了一礼,退出了牢房。
李飞和胡廷钟来到叶择安身前,胡廷钟跪下,握住恩师的手。
叶择安有些吃力地睁开双眼,看向两人。
片刻后,他的脸色变得红润,精神也有所回升:
“廷钟,我留给你的《治国十二策》未必都对,你要有自己的判断,因时因地而变。”
胡廷钟红着眼眶,拼命点头。
叶择安留下的《治国十二策》,李飞也看过。
其中最关键的一项是要再建十一所大学!
这十一所大学和已经建立的弘毅大学一样,会多收平民和寒门子弟。
曾经叶择安以弘毅大学为‘实验点’,早就已经拥有了相对成熟的经验。
但一直到现在,门阀世家被彻底打压了一遍,剩下的十一所大学才有可能顺利建立,并取得理想的成果。
叶择安沉默了一下,再次开口道:
“.我这一生,算不上一个好父亲,更算不上一个好儿子我能算是一个好官吗?我觉得也算不上”
他扭头看向李飞:
“李飞啊,过去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了一个极正确的结果,采取错误的手段,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呢?”
李飞张了张嘴,最终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以他的性情,答案其实是肯定的。
但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有些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对方这一生拼尽了一切,最后不被自己的子女理解,不被父母亲人理解,甚至也不被天下百姓理解。
最后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可惜啊,看不到未来了.”
叶择安张了张嘴,最后说道:
“你们替我去看。”
元兴八年,七月七日。
叶择安病逝于天牢。
世间再无叶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