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黎明的螺纹 (第2/2页)
谢继远握着话筒,手心在出汗。他看着车间里那台缓慢运转的机床,看着老李纹丝不动的背影,看着小陈屏幕上跳动的数据。然后他说:“我们尽力。”
没有保证,只有“尽力”。这是他能给出的最诚实的承诺。
挂掉电话,他走到老李身边。老李没回头,但知道是他。
“武汉催了。”谢继远轻声说。
“知道。”老李的眼睛依然盯着屏幕,“这根干完,我算过了。从现在到交货,如果一切顺利,刚好够。但不能再出任何问题——轴承不能坏,刀不能崩,材料不能有缺陷,人不能倒。”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不能”都像一块石头,垒成了一座山。
谢继远在他身边坐下,递过那杯已经凉透的浓茶。“老王,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实在来不及,你那一套手工修配的绝活,能不能赶上?”
老李终于转过头,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疲惫,但更多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光芒:“能。但那是最后的路。用老C6160,我带着徒弟手工车,一天最多一根,精度靠手感保证,废品率……可能到一半。”
一半的废品率,意味着最后可能需要加工三十根才能挑出合格的十八根。时间、材料、人力,都是无法承受的成本。
“所以,”老李转回屏幕,“必须让这台床子挺住。”
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第十四根丝杠的精车终于完成。比预计晚了十七分钟,但完成了。
检测结果出来:螺距误差0.0052毫米/米——超差0.0002毫米。
0.0002毫米,约等于一根头发丝直径的三百分之一。但在合同里,超差就是超差。
所有人都围在检测台前,盯着那个数字,沉默。
“复检。”谢继远说。
三坐标测量机重新运行,探针再次爬过丝杠表面。这一次,检测员调整了采样点,增加了关键位置的测量密度。
二十分钟后,新结果出来:0.0049毫米/米。
“在公差带内!”小张第一个喊出来。
原来第一次检测时,有一个采样点刚好落在材料微观不均匀的位置,导致局部数据偏差。调整检测方案后,真实精度达标了。
车间里爆发出低低的欢呼声。有人拍着肩膀,有人抹着眼睛——不是哭,是连续紧张后的释放。
但老李没有欢呼。他走到机床前,开始拆卸尾座轴承。拆下来后,对着光仔细看:滚道面已经出现细密的麻点,两个滚子有肉眼可见的剥落。
“最多还能坚持两根。”他判断,“然后必须换。”
下午一点,去省城取轴承的车出发了。司机老刘是厂里最好的驾驶员,开的是那台老解放卡车。路况不好,单程就要六小时,加上取件、吃饭、休息,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回来。
这意味着今天只能再加工一根——第十五根。而且必须赌轴承不彻底坏。
下午两点,第十五根开始加工。老李依然亲自编程,参数调到更保守。机床运行得更加缓慢,像一头疲惫但依然倔强的老牛。
谢继远让夜班的工人全部去休息,自己留在车间。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机床不远的地方,看着,守着。没有做什么,但他在,就是一种态度。
下午四点,陈德海来了,带来了食堂做的包子——猪肉白菜馅,还热乎。工人们轮流吃,但没有人离开岗位超过五分钟。
下午五点,天开始暗了。武陵山的黄昏总是来得急,太阳一落山,寒意就上来。车间里开了暖气,但巨大的空间里,暖意总是追不上寒意。
晚上七点,第十五根完成粗车,开始精车。最关键的阶段。
晚上八点,轴承的异响开始明显。每隔五秒就有一声“咔”,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车间里格外刺耳。
老李再次调整尾座推力,从210公斤提到230公斤。异响轻了一些,但推力表针的波动范围更大了。
“还能坚持吗?”小陈小声问。
老李没回答,只是盯着工件。刀尖正在车削最精密的螺纹部分,每一刀的深度只有0.02毫米,进给慢得像蜗牛爬行。这是整个加工过程中精度要求最高、也最容易出问题的阶段。
晚上九点十七分,异响突然加剧。“咔、咔、咔”变成连续的“咯咯”声。
“停车!”老李喊。
但刀还在走——程序运行到一半,急停会让工件表面留下台阶。老李的手在操作台上飞快移动,输入了一个临时修改:降低进给速度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同时主轴转速再降20转。
机床慢了下来,异响声也小了,但还在。
“轴承完了。”老李的声音很平静,“最多再坚持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精度就会失控。”
二十分钟,刀程还剩四分之一。
“继续干。”谢继远说,“能走到哪是哪。就算这根废了,咱们也得看到底会废成什么样。”
这是学习——用一根可能废掉的丝杠,换回轴承失效时加工精度的变化规律,为后面的修复积累数据。
机床继续运行。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看着,听着,记录着。小陈在计算机上实时采集振动数据、温度数据、切削力数据——这些,以后都会变成优化模型的宝贵输入。
晚上九点三十七分,异响突然变成刺耳的“嘎吱”声。推力表针剧烈抖动,从230公斤跌到180公斤,又弹回250公斤。
“轴承彻底碎了。”老李说。
他按下急停——顾不得工件表面会不会留台阶了。机床停下来,寂静突如其来。
拆开尾座,轴承的惨状触目惊心:三个滚子完全碎裂,滚道面划出深深的沟槽。碎片卡在保持架里,像一场微型的金属灾难。
第十五根丝杠还夹在机床上,只完成了四分之三的精车。检测结果:螺距误差0.012毫米/米——严重超差,废了。
第三根废品。
二十根的任务,完成十四根,合格十一根,废三根。距离交货要求的十八根合格品,还差七根。而机床,停了。
车间里的空气像凝固了。没有人说话,只有通风管道低沉的嗡鸣,像是在为这场失败奏哀乐。
老李蹲在轴承碎片前,一块块捡起来,放在手心。那些细小的金属碎屑,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是我的责任。”他低声说,“应该早点停车的。”
“不是你的责任。”谢继远也蹲下来,“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我们赌了,赌输了。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把输掉的赢回来。”
他站起身,看着满车间的人:“轴承明天中午到。这期间,我们能做什么?”
小陈举手:“我可以重新跑仿真,优化轴承更换后的加工参数。”
小张说:“我可以准备后面几根的工装夹具,把准备工作做到最细。”
生产科长说:“我去联系省城,催司机再快点。”
老李慢慢站起来,走到那台老C6160车床前,拍了拍床身:“这台,我可以先调起来。轴承到了,新床子修好之前,如果时间实在来不及……我就用这个,手工补。”
手工补,意味着更慢,更累,更不确定。但这是最后的后路。
“好。”谢继远点头,“各自准备。等轴承。”
人群散开,各自忙碌。车间里又响起了声音——不是机床加工声,是准备工作的声音:砂轮磨刀的声音,夹具装配的声音,计算机键盘敲击的声音。
谢继远走到窗前。外面,武陵山的夜已经完全黑了。群山隐没在黑暗中,只有轮廓还隐约可见。远处的宿舍楼,大多数窗户已经暗了——工人们睡了,不知道车间里的困境,也不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但他知道。他知道明天轴承到了要多久能换上,知道新轴承需要多久磨合,知道剩下的七根丝杠最少需要多少小时,知道离合同交货期还有多少天。
数字在他脑海里翻滚、碰撞、组合。最后,剩下一个结论:如果一切顺利,刚好够。如果再有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就不够。
不够,怎么办?
他想起了父亲谢文渊笔记本里的一句话:“绝境非绝路,唯意志可辟新途。”
现在,就是绝境。而他们需要的,不只是意志,还有智慧,还有协作,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在精密计算之外的运气。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但它的光,毕竟在黑暗中亮过一瞬。
谢继远转过身,走回车间。那里,灯光依然明亮,人们依然在忙碌。失败了一次,但战斗还在继续。
黎明的螺纹,还在等待被车削出来。而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车削它的方法。